晓露不是秦明月亲生的,她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女儿,不满周岁,她爹她娘跑台湾去了,把她丢给了她家的保姆秦明月,可能是来不及,也可能是带不走,秦明月也不知道。西安解放后,秦明月遇到了同乡兰志杰,兰志杰已经是解放军的团长,秦明月带着晓露跟了兰志杰,后来随军西征进疆。晓露十一岁那年,兰志杰因为右倾被撤职,下放到阿尔泰山的一矿山去了,就和秦明月失去了联系。晓露十四岁那年,得到消息说兰志杰在开矿中因意外事故死亡。秦明月莫名其妙被审查,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就没人管了,没有了工作。 她随着盲流的人,辗转来到布尔津。秦明月想找个地方安家落户,带着晓露安安静静地生活,遇上了隐瞒身份的苟日新,开个假介绍信落了户。狗日新的逃跑,真把秦明月惊得魂飞魄散了,只想逃出来,逃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可是就多了个二狗子,二狗子是个累赘,也是个保护,一个带着一双儿女流浪的寡妇是没有人怀疑什么的。
来到哈拉库勒,秦明月只想过着不再被抓被审的生活,晓露给孩子们上课,心情也好起来,秦明月不知是喜是忧。她不想让晓露装傻子,晓露也装不了,她太显眼。给孩子们上课,大家看着就习惯多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都收工回来了,吃过晚饭,大人们又开会。吵吵嚷嚷的事情,是等洪水撤了以后,在哪里盖房子重建家园。成归田说:“就在白沙包北面,现在堆放军车送来的救灾物资的地方盖房子建村,向北是茫茫戈壁,向东有大片刚开不久的荒地,大渠已经通到了这里,可以继续往西挖渠开地,最重要的是不会再被洪水淹了。”
贾瞎子说:“老成你是新盲流,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地方兔子都不拉屎,哪能住人?冬天总是冒烟儿雪,零下三四十度,撒尿成冰,边尿边拿个棍敲着,慢一点儿就冻住了。住到这儿,赶上寒流天,屎都拉不出来;春天刮大风,别说沙子了,石头蛋子都刮得满天飞;夏天太阳毒,打个鸡蛋在石头上,一会儿就熟了,要是起了小咬,那家伙,像沙尘暴似的,连狼群都躲到山里去了。秋天风更大,房顶能给你刮没了,你收了庄稼草料的,一场大风就都刮到蒙古那边去了。”
贾瞎子一说完就有很多人随声附和,“这边不能住人,戈壁滩上,房子也不好盖,刨石头盖地窝子,那还不跟老鼠洞似的,不行。”
成归田说:“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规律,我们只能认识它,顺应它,不能违背它。洪水变化莫测,我们辛辛苦苦十几年,一场大水冲没了。”
有人说:“洪水也太可怕了,没死人就是万幸,这要是解放前,咱们这些人,不淹死,也得饿死。”
也有人说:“这北戈壁连狼都不待,兔子都不拉屎,人没法儿住。”
玉莺娘说:“我支持成归田同志,咱们就是要拿出战天斗地的精神,人定胜天。”玉莺的爹柳志平拽了拽玉莺娘的衣袖,让她别说话,“这儿老盲流新盲流都有,你算哪根葱啊?再说了,有男人,哪有妇女出头说话的。”柳志平悄悄对玉莺儿娘田青说。
田青向上推了推眼镜,也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就住了嘴,也没有人接她的话茬,显然也没有在意她,田青怕晒,整天躲在窝棚里不出来,也没有几个认识她。
“那个娘儿们哪儿来的,打扮得挺洋气的,还戴着个眼镜。”
“那是老柳家的,刚来没几天。就那个会修拖拉机的老柳,——就是‘修坦克的柳志平’屋里的,你怎么连柳志平都不知道?”
连柳志平都不知道的哈拉库勒人,确实算得上孤陋寡闻。今年春耕的时候,玉莺儿的娘还在老家,没来哈拉库勒,公社派来了两台东方红履带拖拉机,是冬天的时候,做了两个特大的爬犁,用二十匹马,沿着布尔津河到额尔齐斯河,从冰上拖来的,说是为了省油。
开春了,就开到北戈壁上开荒,没两天两台拖拉机都趴了窝,动弹不了,大胡子急得胡子翘,这戈壁上的新荒地,讲究的就是抢墒播种,耽误了时间,就会颗粒无收。成钢的爸爸对大胡子队长说:“让柳志平去看看吧。”大胡子说:“老柳会修拖拉机?”成钢他爸说:“老柳以前是修坦克的,拖拉机大概也能修。”
柳志平会修坦克,是春节的时候,他和成归田喝酒的时候无意说的,他说他解放前是国军的机械师,副团级,被俘了,按投诚待遇。后来到拖拉机厂当工程师,困难时期自己要求下放当回老家农民,再后来主要是因为生活困难,老婆整天闹事,老家都是亲戚故旧的,没脸混,他就带着玉莺儿当盲流了,想换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安稳生活。
玉莺她爹检查了拖拉机后说:“没啥大毛病,是保养不够。”他让师傅把一个铁疙瘩拆下来,清洗上油,没用多少时间,就弄好了。拖拉机又开始犁地播种了。大胡子乐得直蹦高儿,给拖拉机师傅宰羊,他剁下半扇子来了,亲自送到玉莺儿家去,“功臣啊,修坦克的柳志平!”大胡子竖起大拇指说。“修坦克的柳志平”在哈拉库勒名声大振。张醒根对他老婆说:“这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万事不可太张扬。”张醒根可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也没有那么漂亮的媳妇。
玉莺儿她娘说的什么没有人在意,人们在意的是这个女人。“我说嘛,柳志平是什么人,修坦克的,人家这婆娘也不一般人儿。看,人家可是戴眼镜的,一般人能戴眼镜吗?”
张醒根是大队会计,全大队的名字他都知道,不知道的也能查到,他记名字喜欢跟人的特征联系起来,这样好记,也不容易搞错。一位问张醒根:“修坦克的柳志平的婆娘叫什么?”
“你问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她叫眼镜田青。”张醒根说。
玉莺儿的娘姓田名青,哈拉库勒的人都叫她眼镜田青,也有叫她眼镜田,或是眼镜青的,反正眼镜就与玉莺儿的娘密不可分了,至于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不信你随便问一个哈拉库勒人:“眼镜田青叫什么名字?”十有八九会说不知道,也有的会智慧地对你说:“眼镜田青不叫眼镜叫啥?你当我傻啊,告诉你,眼镜田青就叫眼镜。”这跟张醒根医生就叫张醒根是一个道理,胡子奇队长就叫胡子。
大胡子队长刮了胡子,他站起来说:“这事得让我仔细想想,咱也不能干等着,不管啥事提前没有个打算,到时候一准要抓瞎,没暖和的房子住就过不了冬,咱总不能等着上面来给咱们盖房,县城也被水淹得不轻,也不能全顾着咱们。大家都好好想想,有啥好主意,想好了再说。散会吧。”
大胡子躺在窝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发图麦转过身来,搂着他,问:“胡子,你想啥哩?”
“我想这洪水下去以后,在哪儿盖房子,咋个盖法,不想好了,咋过冬啊。”
“你光自己想,也不是个办法,你去县上,找老连长说说,人家是县委书记,总会给你想个办法。”
“你说的也对,可我自己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就去找他,他还不得骂我。”
发图麦说:“你这个稍稍往后里想,我先给你说个事情你想想,你给老师说说,让咱家的屯垦和戍边都上学去吧,你看我现在出不去,他们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我不放心哩。”
“孩子要七岁才能上学,再说现在的学生多了,我看文老师一个人也挺不住了,不行。”
“现在全大队都住在一块儿,不少这么大的孩子,少不了拌嘴打架的,今天张治国的婆娘和牛百顺的婆娘就闹得厉害,张治国的儿子去帮他娘拉扯牛百顺的婆娘,被牛百顺的大儿子结结实实地给揍给了一顿,张治国的婆娘来找你告状,你下地没回来,她也过不去水,就去找成归田去了。也不知道老成是咋给解决的。我更害怕,这些孩子没人管瞎乱,跑丢了,掉水了可咋办嘛。”
大胡子起身卷了支烟抽,想了一会儿说:“找两妇女专门看娃,我看瞎子的老婆行,人又干净又漂亮,脾气也好。”
“看你说的,夸人家媳妇把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是不是嫌我不漂亮,脾气不好了。”
“你最漂亮你最好。”大胡子掐了烟,躺下来亲发图麦。发图麦说:“睡吧。这大姑娘小媳妇的都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啥事都容易碰上,满月也就一眨眼的时间,你要给我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