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娴一大早就到了大队部,她没有去学校,而是去大胡子家。大胡子刚吃过饭,准备去上班,淑娴就来了。
“淑娴,这么早,一定是有什么事吧。”大胡子一面穿外套,一面问淑娴,也没有让她坐。
淑娴说:“胡子叔叔,你快想想办法吧,爱国会被打死的,大成子太狠了。听说红旗公社就打死人了,也是清理阶级队伍。”淑娴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大胡子说:“咱们去办公室说。”
到了办公室,大胡子让淑娴坐。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莫合烟,抽了好几根也没有抽出个办法来。忽然就看到被拆碎的柳云的缝纫机,就放在墙角,大胡子忽然想到打仗时跟老首长学的一句成语——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抓起了电话,电话打到了县公安局,公安局的电话是二十四小时通的,大胡子说:“我是哈拉库勒生产大队队长胡子奇,有紧急情况,事关重大,请给我接通县革委会主任王广禄。”
很快就接通了王广禄的电话,大胡子说:“我是胡子奇,有人向工作组刘大宝报告成归田家里电台,工作组带民兵搜了成归田家,可能是搜出了电台,据说是装在缝纫机里,现在刘大宝完全封锁了消息,我怀疑他是不是想隐瞒什么,就打电话给你问一下,他向你汇报了这件事没有?我挂电话了,我觉得我好像是被监视了。”
电话那边王广禄说:“你要沉着冷静,不要声张,我马上带人去。”
几个小时后,王广禄和县公安局局长带了县中队的全副武装的战士,来到哈拉库勒。搜出电台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但是刘大炮坚持说成归田就是特务,成归田已经交待电台丢进河里了,还写出了密电码本。并且他确有重大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放了成归田就是阻挠破坏“清理阶级队伍”,王广禄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最终决定,由县公安局拘捕成归田,立即释放柳云和两个孩子,除了两头牛和十几只鸡都已经杀了分了,有些东西已经不知道去向的,剩下在大队库房的东西由柳云领回。
刚当了专政小分队队员的童小宝问:“有一箱子反动书怎么处理?里面会不会藏着密电码。”他说的是成钢的那一小箱子书。公安局局长查看了那些书后说:“先带回公安局。”
成归田被县公安局逮捕。
刘大炮觉得抓特务这一炮打得不够响,甚至觉得有些窝囊,就是自己太急躁了,以后要稳着点儿。还是要充分发动群众,就是出些什么差错,也可以由“群众”接着,群众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前面可以加很多的说明词,比如“积极”、“落后”,“广大”、“少数”,“眼睛雪亮的”、“不明真相的”等等。于是,哈拉库勒天天开群众大会,群众质疑的四类分子或者别的群众,都要交代自己的思想和经历。四类分子经常交代,词都背熟了,很容易过关,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而被群众认为有问题的群众就比较地抓瞎,难免东拉西扯,驴唇不对马嘴,一两次是过不了关的,滑头张醒根就是交代了三次都没滑过去。
“你怎么会看病,你治死过多少人?”
“你从前到底地干什么的?贫农怎么会有文化?”
“你家是开药铺的,你怎么会是贫农成分?”
“你老婆的娘家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长得像特务?”
……
群众有问话的权力,可以问任何问题,就像小孩子问为什么,不同的是,小孩子能把你问哑,群众能把你问死。名副其实的滑头张醒根也快要被问得没有活路了。
死也因郭美丽,活也靠郭美丽,张醒根的老婆郭美丽向刘大炮交代问题,说自己解放前在北京的时候,犯过生活错误,她主动对犯过生活错误的刘大炮重现了她犯生活错误的全过程,刘大炮竭力配合郭美丽重现错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说这个错误可以原谅,而且可以继续。郭美丽犯过生活错误后,滑头张醒根就通过了“群众审查”。
群众大会没开几天就不开了,因为北大田的麦熟了,全队人都要投入秋收,“革命”似乎是要暂时给生产让让路,可是刘大炮却一定要把革命搬到地头上去,新上任的大队革委主任大成子对刘大炮的指示是完全支持,坚决执行。全队男女老少都集中在一块麦地里,遍地红旗招展,喇叭搬到地头上,播放着革命歌曲,早上要跳革命舞蹈,折腾完了一整套的形式,太阳都升起老高了,烈日当头,才开始收麦子,用钐镰的,用镰刀的,也有用手拔的,中午也不休息。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又要集中开会,总结工作、表扬先进,还要批判四类分子。一整天也割不了多少麦子,还搞得人困马乏。割麦子还有三台马拉收割机,虽然每天也只干半天活儿,还是烈日下,但还将就着能把麦子割下来。发愁的是咋样运回去。像这样磨蹭着,等牧业一下山,这一年的麦田差不多就算是白忙活了。
这一天早晨,大胡子第一个来到北大田,太阳刚爬出地平线,露了半张火红的脸。红色的光芒照耀下,起伏的麦浪变幻着美丽的丰收色彩,发出沙沙声响,又像一曲节奏明快的乐曲奏响在清晨。大胡子却心急如焚,他提着钐镰,下麦田,跨步倾身,微屈两膝,两手把镰把儿,甩开双臂,钐镰紧贴地面画了个半圆,麦棵子就整齐地倒放在他的左边。
大胡子开镰了,不一会儿,后面又来了几个爷儿们,一个接着一个,五六步的间距,挥镰收割,这是天地间最美的舞蹈,只可惜演出的人太少,丝毫没有前两年的壮观气氛。
不多时,红旗飘起来,喇叭树起来,喇叭里传来王化成的喊声“全体集合,跳革命舞蹈,鼓革命干劲!”
大胡子把钐镰插在地上,大步走到广播喇叭下,高声对人群喊:“别跳了,再跳麦子就烂在地里了,赶紧收割,明天就一边割,一边往麦场里拉。这么多的人,不要鼓秋在一堆儿,要分工,要分开,按完成任务多少记工分,不能再磨洋工了,时间不等人,老辈子说得好——抢秋抢秋,不抢就丢。别跳了,等把麦子收进场,你们白天晚上地跳我都拍巴掌支持。”
广播喇叭关了,大多数人都下地去,割麦,也有些人站在地头上晃荡着,等着听大队主任王化成的指示。
大胡子说完叫来三个生产组长,在地头开会,商量安排往后的活儿怎么干。
王化成站在地头,没有说话,他是大胡子从戈壁上冒死救出来的,他曾把大胡子叫爸,刚来哈拉库勒的时候,他是跟大胡子一起过的,可是他趁大胡子不在家的时候,要对他干妈发图麦不轨,被贾瞎子撞上暴打一顿,大胡子让他自己出去过,再也没有搭理过他。
王化成没有说话,他不敢对大胡子说什么,便跑回队上找刘大炮。其实,这秋收工作王化成都是按照刘大炮的指示安排的,听了王化成添油加醋地讲大胡子在地里闹事,刘大炮觉得这不仅是对他这个工作组组长的权威的挑衅,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反革命。
刘大炮气势汹汹地跑到麦田去,对着喇叭,用他那公鸭嗓子大声喊叫:“都给我停下,集合了,开大会!”
人们从地里走过来,懒懒散散地。
刘大炮对着喇叭话筒,吹了吹,又咳两声,说:“胡子奇公然反对跳革命舞,用生产压制革命,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必须严肃处理。现在我宣布,撤销胡子奇的生产队长职务,隔离审查。胡子奇,你有什么说的?”
胡子奇说:“我没有反对跳革命舞,我自己也喜欢跳,我只是反对干活的时候跳,特别是收麦的时候。你有权力撤我的职,也能把我关起来,但是现在正缺劳力,你等麦收完了再关我,我又跑不了,老婆孩子一大堆,我往哪儿跑?不过我还要多说两句,这麦子要烂在地里,老百姓会恨你,上级也不会饶了你。”
大胡子说完,大步向地里走去,提起插在地里的钐镰,握紧钐镰把儿,摆动双臂,刀刃在上发出唰唰的响声,麦子在左边整齐地倒成一趟子。
发图麦裹着头巾,拿着镰刀跟在大胡子后面,用镰刀勾起麦趟子上整齐的麦棵子,一抱一捆,用有柳条扎好,一堆堆,整齐地码放好。她抬起头,直起腰,抬起袖子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看着丈夫矫健的身姿,她笑了。自言自语道:“队长算个㞗嘛,要不是为了我发图麦,胡子就是县长也当上了。还什么隔离审查,他死都死过了,是我把他给救活了,他的命都是白捡下的,你关他顶个屁用,有本事你把他给我杀了。”
阳光正艳,照在发图麦汗津津的脸上。
哈拉库勒人把一切都看得很平淡,成归田被公安局逮捕,这在哈拉库勒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几天后便也就平淡了,平淡得就像是沙包子村的王麻子家门口那眼水井里的水,略有些苦涩。连眼雪亮也觉得兴奋过后是极度的无聊,抓了成归田,杀了他家的牛,自己分得了一块肉,也并不比从前生产队里分的牛肉更香,也才只是那么一小块,吃下肚去好像很快也就变成屎了,也没有使自己变得强壮有力。他老婆李春花骂他:“你这个窝囊废,分的成归田家的一块公牛肉,全给你一个人吃了,说什么壮阳,你他妈的怎么还跟面条似的。”
刘大炮让眼雪亮注意监视成归田一家的动向,眼雪亮看了几天,就觉得很无聊,还不如监视滑头张醒根的老婆郭美丽呢,那个风骚得很,仅仅是看着她,就能让眼雪亮强壮起一会儿来。可是刘大炮不让监视郭美丽,说是怕眼雪亮打草惊蛇,他要亲自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