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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沙包子上面下来，连滚带爬的，成钢拍一拍身上的土，带着二狗子一起走，没有几步路就到了家门口，成钢对二狗子说：“跟我进去，告诉我妈一声，我跟谁玩，也是应该让我妈知道的，我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二狗子不知道什么近朱近墨，就跟了成钢进屋去，成钢对柳云说：“妈，这是新来的同学，他们住在以前姬顺家住的那个地窝子，是今天才搬来的，刚才我们在沙包子上玩了一会儿，现在我送他回家去。”柳云对成钢说：“出去这么久，先坐下吃饭吧。”成钢说在玉莺家吃过了，二狗子也说是刚吃过一会儿。柳云对成钢说：“那你就送他回去吧。” 又转向二狗子问：“叫什么名字啊？”
二狗子说：“我叫苟二狗子。”
成钢说：“老师给他起新的名字了，叫贾敦瑀。”
柳云笑了，从锅里拿出两个蒸洋芋来，给二狗子和成钢一人一个，说：“刚蒸出来的，趁热吃了。”
成钢和二狗子拿着洋芋出门去，柳云嘱咐说：“石头，快去快回，人家刚搬来，一定有很多事要做的，不要耽误人家的事情。”
成钢陪着二狗子到了他家，这原来是姬顺家，成钢熟悉，三间地窝子，二狗子住在过道西边做饭的那一间；再往里还有一间里屋，是瞎子和秦明月的卧室；兰晓露住过道东边那间小的，是原来姬顺住的。
成钢跟着二狗子进了他们家，二狗子住的那间房是厨房、客厅，也是二狗的卧室兼书房。他家人都在，贾瞎子正抽着莫合烟，说：“看，这不回来了吗。我说了不用找，这么大小子，你知道他跑哪儿去了，挨家问多让孩子没面子啊。”
秦明月对成钢笑一笑，眼角眉梢都让人暖洋洋、美滋滋的，算是打了招呼，转过眼对二狗子说：“出去也不吭声儿，这么晚了才回来。咱们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容易惹事打架。”
二狗子说：“我是去找同学了，他是石头，少先队大队长，学习可好了，他说成立学习小组，我们一块儿学习，给我补课呢。”
秦明月说：“那感情好，石头你坐。晓露，你给石头冲一杯糖水喝。”秦明月生得面色白皙，柳眉杏眼，皓齿红唇；穿着灰布旧衣褂，袖口和膝盖都打了补丁；身材苗条，略显单薄，是那种让正常男人见了顿生怜爱，不正常男人也有几畏惧，不敢正眼的样子。成钢却直眼看着她，成钢还只是个男孩子。
“石头，怎么这样看我？”秦明月捋了捋头发说，成钢有些不好意思。
“你好看呗，还不兴人家多看两眼啊，你说是不是，石头？”贾瞎子笑呵呵地说，脸上就露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成钢点点头。
晓露端来了两碗糖水，给成钢和二狗。晓露很漂亮，但一点儿不像秦明月。
见了二狗的“妈”和“姐”，成钢才真的明白了，贾瞎子的眼比谁都尖，这话是大胡子说的。贾瞎子是跟大胡子一起来哈拉库勒开荒的，大胡子带了八个精壮汉子，后来被称为哈拉库勒八大金刚。大胡子说有一年秋收，贾夏至赶大车往场院里拉麦捆子，路过村子的时候，村口漏粉条子的老孙家的大闺女追着大车往下拽麦子，最后把整个麦捆子都拽下来，抱回家喂小鸡去了。胡大队长批评贾夏至：“你眼瞎啊，那么大的麦捆子抱走你看不见？”贾夏至从此成“贾瞎子”了，人人都叫他“瞎子”，没谁管他的名字是贾侠志还是贾夏至。贾瞎子说：“那闺女长得贼带劲，要是能娶了她，给个社长都不换。”后来，村口漏粉条的老孙家的大闺女就是嫁给了公社社长——外号叫肉包子的包志义，哈拉库勒人都说贾瞎子看女人眼睛贼尖，比贼还尖，眼尖也没用，没看住老孙家的大闺女，让肉包子给娶走了。
成钢不知道漏粉条的老孙家的大闺女有多漂亮，但贾瞎子家现在这个女人，二狗子的“妈”，比玉莺娘漂亮十倍，比医生张醒根的老婆也不差分毫，可能是成钢跟二狗子成了好朋友缘故，他觉得二狗子的姐兰晓露亲切可爱，名字也好听，最主要的是人漂亮，像仙女似的。
老盲流里除了一些确实有些毛病的人，这两年大多有了些积蓄，又允许养自留畜，大部分家里都有些牛羊，也有的认为“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不养自留畜，吃队上的喝队上的，把工分钱攒下来，越有钱越舍不得花钱，见人就说没钱，像是每个人都要向他借钱似的。成钢家有台缝纫机，成钢妈柳云给人家做针线，手头常有些零钱不假，但跟老盲流根本就没法儿比。二狗子的新爹贾瞎子就是一个老盲流，还掌握着生产队的主要交通运输设备，贾瞎子就有牛羊分散养在一些牧民家里，根本就没办法搞清楚有多少，只是冬天那场大雪灾后，也所剩无几了，在雪灾之前他应该算是富户，牧民叫他“瞎子巴依”，巴依就是有钱人、牧主。
生产队里无富人，主要是手上没钱，成归田手上还有柳云的退职金和一笔支边的安家费，虽然不多，但在哈拉库勒人眼里，也算是富裕户了，甚至是首富。成归田虽然手上有点儿钱，也基本上可以算得上丰衣足食了，但丰衣足食的基础都不是他的，土地、草场、牛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的，连地窝子也是生产队的。成归田时常就觉得自己除了手上有点儿钱，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吃饱了饭，又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原来有一个梦想，就是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牛羊成群，再盖上个两进三间大瓦房，这只是个梦想。哈拉库勒没有禁止私人养牛，“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成归田买了两头牛，一头小公牛和一头小母牛。
成钢家肯定不是最富的，但是在哈拉库勒一定是起得最早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烧火时，成钢每天大半夜的就被叫起来烧火，好柴火都留着冬天取暖用，做饭一般都用麦草，得一个人守在灶前不停地往灶里填草，不然饭就做不熟。成钢的两个哥哥冬天进北沙包套兔子，夏天到南河坝挂鱼，都要起大早。成钢他爹成归田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可能不知道下句是“早起的虫子被鸟吃”，不管是鸟是虫，反正成钢家是哈拉库勒起得最早的。
成钢早早儿地就吃完了早饭，往一个绿色行军壶里灌糖精水，说是中午喝，其实他中午就是喝文老师烧的白开水，学生也有冬天吃冰夏天喝凉水的，要是被文老师抓住，轻者罚站，重则跪砖头。成钢喜欢喝着文老师烧的白开水，就着他妈炒的咸萝卜吃窝头，是记忆中的美味。糖精水给玉莺儿了，她愿意跟谁喝就跟谁喝去，成钢不大喜欢甜的东西，而且他喝糖精水就会胃酸，玉莺儿喜欢糖精水，她说她喝了胃甜。
行军壶灌满了，成钢背了糖精水去叫玉莺儿上学，她家正在做早饭，玉莺儿拿了两个窝头就跟成钢出来了，她说一个窝头当早餐，另一个窝头当午饭。成钢说时间还早，咱们去找敦瑀吧，玉莺儿笑了，“还是叫二狗子吧，我听成‘炖鱼’了，也不知道老师为啥给他起这么个馋人名字。”成钢说：“二狗子更不好听，电影里的伪军和汉奸叫二狗子。”玉莺说：“那也不该是一盘菜啊，以后我们就叫他二狗，把那个‘子’去掉。”
成钢和玉莺到二狗家，不是一盘菜的二狗正在被他秦妈训斥：“我不是你后妈，我跟那个狗日的没有关系，我没跟他结婚，我怎么能是你后妈？他也不要你了，什么苟日新，我看他的心就是狗日的。你现在也不姓狗了，你姓贾。我不是你后妈。”
二狗说：“那你是我个啥吗？”
兰晓露说：“你想叫个啥就是个啥，反正我不是你后妈，别人问起，不许说我是你后妈。”
二狗说：“他是我大，你就是我妈。”二狗子指着贾瞎子说。
“秦婶，我们叫二狗一起上学去。”玉莺儿就这点儿好，见大人总是主动叫，也不管熟悉不熟悉，认识不认识。二狗接着玉莺儿的话音儿说：“亲妈，我跟他们上学去了。”秦明月笑了，说：“叫我秦妈，叫得我像个佣人似的，佣人也是劳动人民，总比后妈小老婆好。”
二狗委屈地说：“你是我亲妈，不是秦妈，不是佣人！”
贾瞎子从里屋子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叫什么都好，别咬文嚼字就好，不过以后就别叫二狗子了，老师都给他取了名字，叫敦瑀，这名字听着就有文化。”秦明月说：“还有文化呢，炖鱼就是最土的了，还不如糖醋啊、红烧什么的，鱼的做法多了，为啥非要炖？既然老师都给起了‘炖鱼’这个名，我看还不如就着这个音，小名叫墩子好了，长得结结实实，为人踏踏实实。”二狗子赶紧说：“就叫墩子好，我已经不姓狗了，怎么还叫我狗啊，我不当狗了，以后就听亲妈的，我叫墩子。”
“墩子哥。”玉莺儿笑了，甜甜的；墩子也笑了，憨憨的；成钢也笑了，酸酸的。墩子说：“石头、玉莺，咱们走吧，上学去。”
贾瞎子说：“这仨孩子真好，名字都好听，哪像我，都叫我瞎子，我也不瞎啊。——墩子，放学早点回来，把石头和莹儿都带到咱家来，今天给你们炖鱼，大鲤鱼，十八公斤，你们别说吃了，见都没见过，听说都没听说过，我昨儿晚上逮的。等一下，我让你们看看，不然等到放学你们就见不到了整条的了。”大鲤鱼就挂在仓房的房梁上，尾巴挨着地，成钢往跟前站一站，鱼比他还高一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