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库勒的奶牛都分到户去了,夏天为了挤奶子,就没有上山;怕没有上山的奶牛糟蹋庄稼,就还是由队里派人集中放牧;秋收过后,奶牛就撒开了,各家管各家的,秋天凉快没有蚊子,草也好,奶牛也不走远,早出晚归,都很自觉。
顾桂香分的奶牛还是王占海给管着的,她每天按时去挤牛奶,别的都不用管。天渐冷了,牛也放得晚,顾桂香挤了牛奶,回到家,太阳已经有一树高了,她收拾碗筷,灌了一行军壶牛奶,放在篮子里,㧟了篮子去哈拉渡。那次从县城坐班车到河南边,下车过河,在老渡的窝棚里休息一会,就睡了一觉,睡了一觉后,老渡就帮她拿着东西把她送回家了。从那以后,顾桂香就经常来哈拉渡,拿牛奶或蔬菜来,给老渡烧茶或炒个菜,然后歇歇,眯一会儿,再从老渡这里拿些鱼回去,鲜的或者是干的。
哈拉渡已经改造,河两岸架起了浸过沥青的红松圆木码头,一要用胳膊粗的钢丝绳横跨额河南北,两条大船合并在一起,铺着厚厚的木板,大小可以开上一辆解放牌卡车来。船头铁架子上装一个胶皮转轮,挂在钢丝绳上,靠人力拉钢丝绳使渡船来回摆渡。春秋的时候可以摆渡牧业转场的畜群,平时也可以沟通人和车辆在额河上南来北往。
河南边有一条公路,从前公路边有个木头房子,是布尔津养路段的一个道班,木头房子旁边儿有个公路里程碑,上写着:“布尔津→北屯(35公里)”,这个道班叫“35公里”。后来,地区在这儿建了个大畜场,就有了一个农牧结合的村庄,这个村庄就按照习惯叫“35公里”,这里距离布尔津县城三十五公里,现在这是有了一个渡口,叫“哈拉库勒渡”,人们还是习惯叫这儿是“哈拉渡”,就算是个简称吧,大家都知道。哈拉渡归公社管理,管渡口老渡杜平就成了公社的人,吃公社口粮,拿公社工资。
码头边高高架起的木屋像江南的吊脚楼,窄窄的栈道一直通到码头上去,老渡就住在这个木屋里。顾桂香㧟着篮子走上栈道,木板咯吱咯吱地响,和着她的脚步声。顾桂香轻轻敲门,没有声音,她使劲敲了几下,也没有动静,使劲推门,门没有插。老渡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昏睡,顾桂香把他摇醒,他无力地睁开眼,又闭上了;摸一摸他的额头,烧得像火炭似的。也不知是从哪儿来力气,顾桂香背起老渡就走。
顾桂香把烧得昏沉迷糊的老渡背回家,放在自己的床上,跑去找张滑头。张滑头在学校那儿修厕所,听说老渡昏迷了,撂下手里的活儿,就往顾桂香家跑,大胡子也放下手里的活对成爱国说,“你盯着点活儿,我去看看。”说着也跟了顾桂香去。
张滑头给老渡量了体温,号了脉,又用听诊器在胸口肚子到处听了,说:“是肺炎,已经很危险,现在我就给他挂上吊针,看情况,得做好送县上的准备。”
大胡子说:“我去安排好车和马,准备随时送去县医院。老渡这身强力壮的,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张滑头说:“就是风寒感冒了,也没吃药休息,渡口那儿风大湿寒,加重了,就烧成肺炎了。”
大胡子说:“看来得要好好建个医务室,让公社给我们配备一些药和设备。”
挂了吊瓶不久,老渡的气儿就喘得匀了,眼也睁开了,张滑头让他别说话,顾桂香端了鲜鱼姜汤来,用羹匙舀了,一边吹一边喂给老渡。大胡子说:“多亏顾大嫂子发现,把你给背回来,不然,这会儿你可能在奈何桥孟婆那儿喝汤呢。”
张滑头笑了,说:“顾大嫂、孟婆都挺吓人的。看样子老渡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我这儿药已经快没有了,这点儿药还是上次抗洪救灾剩下的,青霉素也没有几针了。要赶快去公社医院领药来,这个季节容易感冒发烧,一些老病也容易犯。”
大胡子答应明天就派人去公社领药,他让张滑头开一个单子,看建个医务室需要些什么。他要到公社到县上争取,“咱们离公社和县城都太远,这社员看病吃药的问题得解决,争取小病不出村。”
输完液,张滑头对顾桂香说:“我晚上再来,有事你就去叫我。”大胡子也说要去看看修厕所的,便也起身和张滑头一起出来。
大胡子到学校去,厕所外面已经修好了,尖尖的屋顶,一根紧扣着一根的圆木摞起的墙,上尖下方的门窗,远远看去像是外国童话里公主住的木屋。大胡子想:这真好看,明年一开春,就要在村子里多修几个厕所。人不能像牲口一样到处拉尿,这就叫文明。文明不仅要讲究吃喝,拉撒也是要讲究的,人活着是为了像个人一样地活着,人活着就不能像牲口似的。
教室门前,用鹅卵石铺了一条小路,一直通到厕所门前,厕所门前是木板的台阶,厕所里是木地板,成爱国和钱解放给便池镶上了最后一块踏板。大胡子推门进来,这里敲敲,那里踩踩,说:“好,这些踏板可一定要钉结实了,这严丝合缝的,撬也撬不下来。好,这个宽窄也合适,最多能掉下孩子一条腿,别说掉下去,就是塞也塞不下去。”大胡子到处检查了一遍又说:“挺好,就算是完工了,你们也回家休息吧,明天上东大坝。”
巴彦那边的大沙梁子挖开了一个十几米宽,两三米深的大豁子,再有几米,就与额河连通了,土方基本完工了,等到开春要修建一个闸门,防止洪水期,暴涨的洪水倒灌进哈拉库勒。留下一小部分人平整渠坝,挖出拖拉机挖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几天的活儿,大部分的人随着两拖拉机去了东大坝。东大坝往上,一片高岗北连戈壁,就是要在这片高岗上挖出一条渠来,引水在东大坝旁边的高粱子上进入哈拉库勒,形成很大的落差,修一座小小水电站。
知青们跟着拖拉机一起转移到东大坝,一同过来的还有张淑娴、牛小兰,林泓渭想让她俩给女知青做个伴儿,老场院跟牛菜园子说:“全大队的劳动力差不多都集中到东大坝了,不如再在就把青年突击队成立起来,让泓渭当队长。”
牛菜园子说:“这事儿咱们得跟朱组长和大胡子商量,我看咱们就去找他们开个会,这人都集中过来了,还有两台拖拉机,活儿怎么干,人员怎么分配也得好好研究,不能挤在一起,又窝工又容易出事儿。”于是两人去找牛耕和大胡子还有林泓渭开会。
天上飘下雪花儿来,林泓渭两手扶着操纵杆,探出头来向前看,闪光灯啪啪地闪亮着,王广禄的吉普车停在不远处,王广禄没有来,吉普车送来的记者正在拖拉机跟前儿给林泓渭拍照。吉普车今天也要接作假张沟子和诗人红豆回县城,记者要多拍几张林泓渭战天斗地的照片。张沟子还专门把许文阁拉来和林泓渭合影,林泓渭拉了李晓琴、汪圆圆、张树新,还有牛小兰和张淑娴过来,站在拖拉机履带上合了个影。张沟子让许文阁快些过去,跟林泓渭她们合一张影。许文阁一瘸一拐赶过去,林泓渭在驾驶室门前,旁边左淑娴右小兰,许文阁站在履带下,左手叉腰,右臂曲肘,右拳紧握,冲锋向前的样子,只顾摆姿势,没有注意脑袋正在张淑娴的屁股下面。照片洗出来,怎么看也是张淑娴坐在许文阁的脑袋上,多年以后许文阁在捣腾电子表的时候,在汪圆圆家看到这张照片,心想,我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被这个女人坐在了沟子底下。
张淑娴的弟弟张克礼,现在不能叫张克礼了,现在是作家,有了笔名,叫“公牛”。公牛指使记者拍了些照片,也没有理睬许文阁,把他丢在拖拉机旁独自尴尬。吉普车走了,大家都继续自己手里的工作,牛刚强坐副驾驶,全神贯注跟师傅学习,林泓渭就去了另一台拖拉机,是柳志平在开,见林泓渭跑过来,就停下拖拉机。泓渭对杨勤说:“大郎哥,让我跟柳师傅学一会儿呗,你先休息一会,要不然我的担子在那边,你去挑一会儿土。”
知青队长林泓渭人长得好,性格又活泼开朗,杨勤对她是又尊敬又喜欢,二话没说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林泓渭扶了他的肩膀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向后倒了一点儿,就加了油门,轰鸣着推了一大堆土向前去。
两台拖拉机要在黄土岗子上推出一条大沟来,把额河水安全可控地放进哈拉库勒来,同时,还要用这放进来的水发电,让哈拉库勒人成为布尔津最早用上电灯的社员。牛菜园子说:“大家好好干,要不了两年,咱们就可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那是啥日子,你们就想想吧,那就是共产主义。”说完他叫停了拖拉机,把泓渭从拖拉机驾驶室叫出来,说:“整天就知道开拖拉机,把你的队员都丢了,走,回地窝子去,咱们开个会。”
泓渭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跟牛菜园子开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