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了,钱解放赶着爬犁,赵红梅牵着牛跟在后面,拐宝坐在红梅牵着的爬犁上,夕阳在他们身后,洒过一片红光来。
村口的太阳已经落下半个去了 ,大柳树下十几辆爬犁一溜儿排着,都满满登登地装着柴火,赵狗屎、大成子和张沟子在树下站着。解放赶着爬犁,红梅在后面紧跟着,赶着他们的爬犁。
大成子厉声喝道:“停下!”
解放停下了,红梅牵着牛紧跟在后面,也停下。赵狗屎走到解放的爬犁前,伸手摸了摸爬犁上的肉,都冻硬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钱解放,你才拉了半爬犁柴火,等你老半天了,太冷了,今天就不开批判会了,你写个检查,今天工分全扣了。老实交待,这肉是哪儿来的?说不清楚就没收了。”
红梅对着她爸哇啦哇啦地叫,拐宝在爬犁上,欠了欠身子大声喊:“这个肉是我和解放哥哥在河边捡的,牧业的牛摔死了,牧民剥了牛皮,把肉给我们了,这两爬犁柴火是解放哥的,你看一看,合在一起比一比,谁有解放哥哥拉的柴火多。这肉你要没收到哪里去,队上的食堂又不让吃死牛肉,你要是不让我往家里拿,就全都给解放哥好了,我们俩捡的,给谁都行。”
赵狗屎冲着拐宝说:“你是贫下中农,不许你再和四类分子混在一起!”转身对大成子说:“走吧,让他们都走吧。”拐宝说:“解放哥又不是四类分子。”
解放先到拐宝门前,卸下一半牛肉来,剩下一半肉和头蹄下水都卸到自己家的仓房里,然后才和拐宝一起把两爬犁柴火都送到一家去了,解放对拐宝说:“谢谢你了,拐宝,你真是个宝。”
“解放怎么还没回来?”此时,钱富贵坐在炕头上,又卷了一支烟抽了,对他老婆韩佳玉说,“你去找大胡子队长说说,我这关节炎都是从前修防洪坝的时候,在结了冰的河水里打桩子压条子落下的,现在下不了地,不能让我儿子替我去拉柴火,他不能替我当四类分子。”
韩佳玉说:“你就好好养着吧,大胡子靠边站了,不管事了。孩子替你干活,是孝顺,没事儿,我看解放是跟赵狗皮家的拐宝一起走的,他和拐宝好着呢,赵狗屎不会把他咋样,不会有啥事儿。”说着解放就开门进来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
解放说:“今天遇见个哈萨克小伙,他的牛摔死了,他们不吃没有宰杀的肉,就送给我和拐宝了,我们弄肉,就回来晚了,肉我都放到仓房里了,下水我都在河边洗干净了,牛头牛蹄子等有空儿我来烧。妈你去煮一锅呗,我都馋了。”
钱解放的弟弟钱进疆和钱新生就一起跑去仓房拿肉去。
第二天一大早,解放就去文老师家买莫合烟,解放家也有莫合烟,是自家做的,没有文老师做的好抽。文老师和他老婆还没有起床,文老师的丈母娘顾桂香给解放称了两公斤莫合烟。顾桂香从公社回来了,她没有跟李玉林结婚,是因为李玉林床上不中用,不如隔壁老王。李玉林有个好工作,生活条件好,可顾桂香也不缺吃少穿啊,找个男人干不了男人的事儿,那还不如不找,顾桂香就和李玉林再见了。
解放从文老师家回来,去牛棚牵了牛,回屋向他妈韩佳玉要一包方块糖、四小方砖茶,装进黄书包里,出门去套好爬犁,等国红梅和拐宝来了一起走,他向赵狗屎家那边瞧,看见拐宝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拐宝走到解放跟前儿说:“解放哥,我不跟你去拉柴了,我爸说我再跟你去拉柴火,就把这条腿给我打折了。你能不能帮我割些柳条回来,我想编些筐子篮子送给娜孜古丽。”
解放说:“行。”他赶着爬犁走了,感觉背后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刚走到出村口,就见到坏分子孙子庄在大柳树下,坐在爬犁上抽烟,“解放,今天小拐子没来?”解放没理他,孙子庄就跟在解放后面,“解放,我昨天才仔细看了,赵狗屎家的哑巴长得还真不错,你等我教给你几手,很快就能把她搞到。”钱解放停下来,回头说:“孙子庄,你要么闭嘴,要么滚开,不然我现在就回去报告赵狗屎去,看他怎么整治你。”
孙子庄说:“解放,你这话是咋说的,咱俩现在是阶级兄弟,都是赵狗屎的专政对象,莫非你真的想娶个哑巴?”
“咱俩不是一路人,你最好别跟着我。”钱解放策牛前行,牛跑起来,孙子庄再也没有说话。
比起带着红梅的时候,走得快许多,太阳还没有一树高,就到了娜孜古丽家的那块地方,解放也没有卸爬犁,把牛拴在小树上,提出黄书包就朝古丽家去。孙子庄跟在解放后面,解放说:“你跟着我干啥?我有事儿。”
“啥事儿?还不是去哈萨房子喝茶,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你说我跟着你,我还说你跟着我呢。”孙子庄说着跑了两步,就到解放的前面去了。孙子庄突然看见,古丽家墙根上那只牛犊子般大小的黑白花大狗,吓得一转身躲到解放身后。那狗朝解放走过来,摇摇尾巴,跟在解放的身边。
刚走到门口,古丽就开门出来了,笑着说:“我觉得是你来了,果然是你来了,快请进。”解放进屋,孙子庄紧跟在后面。
解放把书包递给古丽,说:“这是给塔斯肯哥哥的莫合烟和给你的方块糖。”古丽接过书包说:“谢谢,请坐下喝茶吧。”孙子庄连忙坐下。
解放说:“才吃过早饭,不喝了,我要去打柴火。”说完转身就出来,朝爬犁那儿去。刚到爬犁那儿,就见古丽追过来。
“还给你的书包,我们哈萨克没有让带礼物的人空着包回去的道理,我给你装了一个馕。”古丽眼里闪着泪花说,“我爸爸又被抓去批斗了,他老老实实给公社放羊也不放过他。”
钱解放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古丽,他接过书包说:“没有办法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也可能不要紧的,批判就是思想斗争,就是群众给领导提意见。过两天就回来了,也没有撤职,以后还是领导。”
古丽说:“你懂的真不少。”
解放说:“现在坐在你房子里的那个人,是个被管制的坏分子,坏得很,是个贼娃子,偷东西,还偷女人,你小心他,最好不要再让他进你家的门。”
古丽说:“我们哈萨克人不能拒绝路过的人进房子吃饭。不过我有办法,我告诉我的大花就可以了。”
“好,我也到别处去打柴火去了,这几天不到这里来,不想和那个人在一起,更不想让他跟着我往你家里去,那是个很麻烦的人。”解放说完,跟古丽道了别,就赶了爬犁走了,远远地离开这里。孙子庄在古丽家吃饱喝足,出来不见了解放的影子。
已经过午,孙子庄打了柴火,装好爬犁,又要去古丽家喝茶吃饭,快到门口时,那只牛犊子般大小的大狗站起来,冲着他凶狠地叫着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连忙后退,摔了一跤,见狗并没有来追他,爬起来,扭头就跑。
解放换了地方,过了河,在河南边儿砍了又粗又干的柴火,装满了爬犁,又去帮拐宝割了两捆柳条,放到柴火上,慢悠悠地回村去。村口的大柳村下没有赵狗屎,村子的道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家家烟囱里都冒出白烟来。解放把爬犁赶到拐宝家门口,大声喊:“拐宝——”
红梅从半地窝子里跑出来,红扑扑的脸上笑容绽放着,她没有叫喊,轻轻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接着拐宝一拐一拐地拐出来。解放说:“拐宝,条子给你割回来了,粗的一捆细的一捆,哪样的合适,你告诉我就行,啥时候要我啥时候给你割。”
拐宝说:“解放哥,归田大队长叫你卸了柴火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是要给你重新派活儿。”说完和红梅一人抱了一捆柳条进屋去了。解放知道拐宝说的是成归田叫他,但总觉得拐宝说的是:“龟田大队长叫你去一趟。”好像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想到要和日本鬼子斗智斗勇,宁死不屈,解放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在哈拉库勒,只要算得上人物,就得有个名号,成归田当然算得上人物,他的名号是“归田大左”,因为他总强调自己是左派,大左派,实际上他被打成右派过,后来摘帽了,也没有通知他,他还当自己是戴着右派的帽子,所以就没有服从组织安排到南疆兵团上去,而是在半路当了盲流,跑到北疆来,他把新疆当天边儿,天高皇帝远,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他是右派了。因为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右派,他就有意无意地总是强调,自己是左派,大左派,别人就把他叫“归田大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