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口王家的猪收归集体了,队里只给了他买猪仔的钱,吃了亏牲口王也不计较,从前,他一直没有把公家和自己分得很清楚,他觉得公社社员一切都是公社的,一心为了人民的公社,只要是给公家,没啥可计较的。韩佳玉难免怨恨,不全是因为吃了亏,更是因为小猪养了那么久了,当然舍不得,更是因为是受了眼雪亮的欺负,从前因为丈夫是地主,现在嫁给了贫农,怎么还要受他欺负,心里自然是愤愤不平。牲口王好一番劝慰,韩佳玉觉得最终还得把小猪交公,自己再气愤也是枉然,眼雪亮少不了一块肉,自己倒更吃了大亏,便万分恼恨地把心里的不平暂且放下。养不成自己的猪了,给队上养猪,猪还是那只猪,看着怎么也不如从前那么讨人喜欢了。队上的猪圈盖好了,又结实又漂亮,保暖的,冬天还可以烧柴火取暖。队里又从河南边儿的大畜场买来十几只猪仔,牲口王两口子把猪仔养得又白又胖,尾巴还打着卷儿。成钢和同学们喜欢跑来看小猪,老师就让他们到养猪场里来画猪。
成钢画的猪,噘鼻子,大耳朵,眯缝着眼睛,短腿细尾巴。玉莺儿说:“你画得真难看。”成钢在猪身上画了两个小孩儿,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孩子穿着花衣服,扎两个小辫儿。玉莺说:“哥,你这头猪变成大象了。”
墩子说:“玉莺儿,你哥变成大象了,你变成啥了?”
旁边的玉凤和玉凰哈哈大笑起来,姬顺也忍不住笑了,“她也变成大象了,要不然还不得哭死了。”姬顺现在见凤凰已经不想吐了,可是,她就想起爱社来,爱社现在叫“革命”了,就是因为自己才挨的打,因为挨打才改的名字,一个叫人听了就想笑的名字,姬顺想起这个名字就想哭。
姬顺对成钢说:“成钢,你跟二哥说,我爸也是一时生气,是对你爸的,不是对二哥的,他本来就没生二哥的气。现在也没人说我了,我爸的气早就消了,你让二哥有空来我家玩儿吧,我爸妈都挺喜欢他的。”
成钢说:“姬顺姐,你好久没来我家玩了,今晚就到我家去写作业呗。”
墩子说:“成钢净瞎扯,今天哪有作业啊?哪天有过作业?”
这时张沟子挤了过来。
“朴姬顺同学,我现在是大队文书,我要写篇报道养猪场的稿子,我现在要采访你一下,请你谈谈对大养特养其猪的认识。”张沟子说。姬顺从打被唐牌子开了汽车送回来,在沙包子村办公室门前,被张沟子和他妈王玉青骂了之后,就没跟张沟子说过话,也没怎么碰见过,差不多就忘了有这么个人。张沟子那双小王八眼放出一种让姬顺起鸡皮疙瘩的光来,他向姬顺靠过来,姬顺一闪身,他就靠到了围栏上,头撞在柱子上,“砰——”地一声,棚子上震下一些麦草来。
“这么大的劲啊,公牛似的,差点儿把猪圈给撞塌了。”墩子笑嘻嘻地说。张沟子捂着脑袋,揉了揉,松开手,又摇了摇脑袋,脑门子上起了个包。
五大三粗的阎志强伸手摁了一把张沟子头上的包,张沟子“哎哟”一声,“你干什么,你?”他推开阎志强的手。
阎志强说:“幸亏躲得快,要是慢一点,还不把姬顺给挤碎了。”
姬顺对张沟子说:“我不认识你说的‘其猪’,你去别处踩吧。”说完就到成钢的身后去看成钢画画儿。
阎志强说:“张沟子,你也别乱踩,踩不对就是找死。沙包子刘地主家的小公鸡踩鹅,就被鹅给掐死了,可惨了,那还就是家鹅,要是天鹅可能就粉身碎骨,尸骨不存了。我告诉你,杨二郎他们家养了好多母鸡,没有公鸡,你去那儿踩。”大家都知道张沟子发誓要吃天鹅肉,都是因姬顺而起,就总拿天鹅数落他,张沟子也并不在意。
老场院家的二儿子杨俭,人称杨二郎,原先也是个河里妖怪——兴风作浪的主儿,自从挨了牛豪强一棍子,不省人事几个月,现在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老实巴交的,说话慢吞吞,整天乐呵呵的,没啥心思,也没啥愁苦。
杨二郎对张沟子说:“你去踩吧,我家没公鸡,我妈说公鸡光吃食不下蛋,都杀了吃了。你轻点儿踩,别把我家母鸡给踩死了,还要下蛋呢。可是,你的脚踩在地上好好儿的,为什么非得要踩什么呢。”
张沟子就是个㞞货,心里充满仇恨,嘴上看风使舵,别看他小小年纪,那个蒜头鼻子,闻起政治气味来,要比狗鼻子强千百倍。走出养猪场,张沟子心里也就坦然了,他很容易把别人对自己的羞辱咽下,再用他妈妈王玉青从小给他教育来发酵,就在心里酿成一种恶毒的气体,在不同的环境下,用不同气味喷发出来,他对受众看得很准。
张沟子当晚就写了一篇养猪的报道,编造了对姬顺的访谈,还把养猪和打倒帝修反紧密联系起来,说哈拉库勒的每一只小猪崽,都是射向帝修反的炮弹。
张沟子写的报道很快就在报纸上发表了,在那篇报道里,张沟子写了姬顺满口都是豪言壮语,还解开衣襟把炮弹小猪抱在她丰满、白皙、温暖的胸前。关键是他用了隐喻的手法,对姬顺的胸极尽赞美。
姬顺拿了报纸去找张沟子,说他编造谣言污蔑,张沟子说:“这不是编造,这是虚构,虚构是文学家的事,怎么能是污蔑呢?这不是污蔑,恰恰是歌颂,歌颂你。”
只要是人就跟张沟子没有道理可以讲,夸赞张沟子的,也讲不出道理来。姬顺跟张沟子没有道理可讲,于是,张沟子就滚下沟里去了,多处受伤,胳膊还骨折了。张沟子到大队告姬顺,姬顺说是张沟子追着采访她,自己掉到沟里,摔的,想耍赖讹人。没有人相信张沟子是被姬顺打伤了,一个大小伙子,让一个比他小的姑娘打成伤了,鬼都不相信。世上本无鬼,可是很多人相信有鬼,大概是认为鬼比人好糊弄,容易轻信,姬顺说张沟子是自己摔伤的,不知道鬼相信不相信,但人是相信了。
“张沟子让姬顺上报纸了,感谢都来不及呢,打他干啥?就是张沟子想让姬顺给他俩钱儿,也可能是想那啥,他对奶牛都那啥,何况是个大闺女。跟奶牛那啥没有啥,要是追着人家大闺女那啥,可就那啥了。按理说姬顺应该感谢张沟子,给俩钱儿的事儿。”治安委员眼雪亮这样说,就等于一锤子定音了,这事儿责任在张沟子。
在养猪场画画儿的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成钢对革命说了姬顺让他传的话,成革命自然欢喜,归田大左听了也并没有当回事,这跟他的事业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个邻居、老乡,处得来就处,处不来还少些麻烦。归田大左这个人固执地认为人除了男女间的本能之情以外,只有利害,感情是自欺欺人的,用来欺人的是骗子,用来自欺的是傻子,归田大左不当骗子,也不是傻子。
柳云对革命说:“你去看看吧,替我赔个不是,你也不小了,以后注意点儿,别让人说闲话,这对人家女孩子太不好了。赶明儿,你去帮我把姬顺叫来,我这有两米花条绒,给姬顺做件上衣。你叫她来就行,别说我要给她做衣裳。”
晚饭后,革命收拾好三片新挂网,打算明天一早到东苇湖就把大眼、中眼、小眼的三片新挂网都下了,要能挂上大鱼来给姬顺家送去就更好了。
爱国是巡逻民兵,说是值班,出去巡逻了,成钢正洗锅碗,张沟子的妈妈王玉青来了。进门就说有话要跟归田大左和柳云两口子说,柳云让成钢和成城回自己屋去。
王玉青说:“成家大哥大嫂子,不是我想攀你家高枝儿,我自己厚着脸皮来找你们,也是没法儿了。你家爱国和我闺女那啥——就那啥,让我咋好意思说出口呢,让我给撞见了,我只说是我家闺女不好,把她拉回家去盘问,她说是爱国追的她,还给我看了爱国给她写的信,你们看,信我都拿来了。”
王玉青拿出一沓信纸来递给成归田,成归田推了王玉青的手说:“不用看了,孩子的信还给她。你就说说你意思吧,你有啥要求。”
王玉青说:“孩子都不小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儿,咱们两家都不好看,我就真没法活了。要是她大大叔大婶你们不嫌弃,就托个媒人,咱们把亲订了,虽然现在破四旧,可我这闺女养到十七八,也不容易,老礼还是要讲究,按规矩明媒正娶,你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归田大左说:“张家大嫂,看你这话说的,咱们两家是邻居,又是同一辆车来的,知根知底的,两个孩子要好,我们能娶淑娴这样的儿媳妇,挺好的,高兴得很。就按你说的,我托媒人,送彩礼,择个日子把婚订了,这是好事,大好事。”
柳云说:“还是先跟孩子谈谈再定吧,再说也不到结婚年龄。”
成归田说:“这还跟他谈个啥,是他自己找的,我们支持,订婚就是一个形式,是给亲家一个交代,又不是结婚,用不着到年龄。”
王玉青说的“那啥”,归田大左和柳云的理解不一样,柳云想向爱国问清楚,还想把淑娴怀过孕的事情告诉爱国,不是反对他们,只觉得这事不好隐瞒,也不该隐瞒。可是,既然成归田已经决定了,这事她又不好再说什么,她也挺喜欢淑娴的,一切都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