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你叫两声我听听,像不像狗叫。”上五年级的牛豪强甩达着两只胖手走过来。他眼睛细长,总是眯缝着,八字眉,扁圆脸,塌鼻梁,鼻孔朝天,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小小的,尖尖的。豪强五短身材,没脖子没腰。他家有姊妹十人,他是老六,男孩子中排行老四,应该叫牛老四,可是哈拉库勒人喜欢简略,就都叫他牛四,慢的就叫成“牛屎”了。牛屎走到贾敦瑀面前,推了贾墩瑀一把,“没听见啊,我让你学狗叫。”二狗子贾墩瑀退一步,没有说话,他上下打量着牛屎,那眼神没有惧怕,也没有愤怒,倒是有几分嘲笑。
成钢对牛屎说:“牛豪强,你不许欺负新同学,以大欺小,不是好汉。”
牛屎说:“你滚一边子去,要不是看你平时对我弟弟好,不信我连你一起收拾。”
二狗子突然就猫下腰,直朝牛屎裆下钻去,两手抱了牛屎的两腿,使足了劲儿一拱,牛屎还没回过神儿来,伸出两只又短又粗的胳膊,舞扎着向后重重地倒下去。二狗子说:“这叫黑狗钻裆。”牛屎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眯缝着的眼睛睁开了,指着二狗子说:“你搞偷袭,看我打你个黑狗吃屎。”说着紧皱眉头,朝着二狗子扑过来,二狗子蹲身向后倒下,蜷着腿,两脚正顶在牛屎的小肚子上,使劲儿一蹬,没能扑到二狗子的牛屎从二狗子身上扑过去,摔了个狗吃屎。二狗子说:“这叫兔子蹬鹰。”牛屎爬起来,就听有人喊:“老师出来了,上课了。”文老师在门口摇上课铃,于是大家都朝教室跑,二狗子也跑了,像兔子似的,飞快。牛屎站在那里,悻悻地说了句:“走着瞧!”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无精打采地向教室走去。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都像归巢的小鸡一样飞了,二狗子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跟文老师一起走,他怕牛屎。“文老师,我给您背着包。”二狗背起文老师的包,跟在文老师身后,他们朝大队部那边走,老三队也在那边,二狗子的新爹贾瞎子是老三队的。成钢和玉莺儿从学校那个大沙包子上下来,往北,朝沙包子村去。
“玉莺,跟我骑牛回吧,我下课的时候抓了一头牛,拴在路边的小沙包那儿了。”老场院的二儿子杨俭,在前面路边等着,等玉莺儿来到他跟前儿的时候,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炒黄豆,一张嘴投进一粒去,咯嘣一声嚼了,哵嗒一下嘴。“炒黄豆,香得很,给你吃些。”杨俭把攥着的手伸向玉莺儿。玉莺儿看看杨俭,伸开右手掌,杨俭把一撮炒黄豆放在玉莺的手心里,玉莺合拢五指攥了,说:“我不骑牛,我和石头哥一起走路。”两个男生从后面过来,一个抓了杨俭的胳膊,一个推着他的后背朝前去。“你瞎骚情个啥,听人家一口一个石头哥叫的,人家是成钢的童养媳,——炒豆子拿出来吃撒。”一会儿杨俭兜里的炒黄豆就被掏空了,两个裤兜朝外翻翻着。
玉莺儿刚想把炒黄豆往嘴里放,看了成钢一眼,把手伸到他面前说:“哥,你吃。”
成钢说:“我不吃这个,吃了爱放屁。”
玉莺把手缩了回来,嘟囔了一句:“这是他给的,又不是我要的。”黄豆攥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玉莺儿垂下胳膊张开手,炒黄豆就撒到地下了。玉莺儿拍拍两手,伸手拽住成钢的书包带子,轻轻地拽着,一起走。
路边的小沙包那儿,三个男生骑上了一头犍牛,使劲用粗柳条子抽打着牛肚皮,那牛慢慢地跑起来。路两边是沼泽地,草皮子已经泛青了,零零散散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沙包子上,满是沙柳和骆驼刺。有羊群经过的地方,骆驼刺上挂着些羊毛,远远看去,像开着白花。玉莺儿对成钢说:“他们说我是你的童养媳呢。”她说着脸就红了。成钢有些难为情,他想了想说:“他们是因为咱俩总是一起走,要是再有几个女同学和你一起就好了。沙包村还是有些女孩子的,她们不上学,也不全是家里不让上,有些也是懒散惯了,要是你多和她们玩,她们可能也就想上学了,你有伴儿了,我们上下学不总是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他们可能就想不起来说这个了。”
玉莺说:“其实我也不怕别人说,就是怕白白被人家说,挺冤枉的。”成钢对玉莺说:“他们是嫌我们走得慢,他们都要抓牛骑的,要不我多叫几个男生一起陪你上下学,大不了我多巴结他们,把糖都给他们吃。”
玉莺说:“把糖都给他们吃,我吃什么?你太笨了,我不跟你说了,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我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疯疯癫癫的,总爱说些粗话。你也不要因为我为难,愿意陪我就陪我,不愿意你就跟他们去骑牛好了。”
“奇了怪了,我没有惹她啊,怎么又生气了?”成钢心想。他说:“走吧,快点回家,你爸接你妈也快该回来了,就这两天吧。我又没有说不陪你一起上学。”成钢拽一拽玉莺的袖子,玉莺儿就又拽着成钢的书包带子,跟着他一起走。
玉莺儿跟成钢回到家,刚进屋就听成钢妈妈柳云说:“莹儿,洗洗脸,把辫子梳了回家去,你妈和你奶奶来了。”成钢看玉莺儿,玉莺儿好像也没有激动的样子,她洗脸梳头,收拾了书包和衣服。成钢跟柳云说:“妈,玉莺拿着东西呢,我送她回去。”成钢妈点点头,成钢从玉莺手里拿过她的那个小包袱,玉莺背着书包跟着成钢一起走了。
玉莺儿的家离成钢家有几十步远,出门向右转,经过一个大沙包子,沙包子上光秃秃的,露着些深褐色的沙柳或是棱棱柴的根。过了这个沙包子就是玉莺儿家的地窝子,靠着大沙包子盖的,显然是挡了风,还向阳,但也带来一些害处,冬天会大雪封门,每次风雪后玉莺儿她爹就要比别家多挖好多的雪,年后那场大雪就把整个地窝子给覆盖了,风暴在玉莺儿家的地窝子上堆了一座雪山,和大沙包子一样高,玉莺儿爸掏个雪洞进出,成钢就和玉莺在她家的雪洞旁边挖个小房子带着成城一起玩,成城喜欢在雪墙上雕小动物。开春开始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就把这个大洞的顶挖掉,她家门前是下坡,又是沙石地面,雪自然渗到地下或流到坡下去,也不劳她爹费太多的力。玉莺儿家的地窝子冬天确实能省些柴火,一到春天就不大好过了,沙子特别大,刮起风门前就沙土成堆,门窗又不严实,刮风过后,玉莺在课桌前摇摇头,就可以摇出一层沙土来,成钢在上面沙画儿。生活好像也是如玉莺儿家的地窝子一般,生在苦中不觉得苦,身在福中也不一定就是福。玉莺想:“啥时候能住成钢家那样的地窝子就好了,或者一直在成钢家住。”她不想回自己家的地窝子。
玉莺跟着成钢,也不说话,也没有蹦蹦跳跳。成钢送玉莺回家,倒像是她跟成钢回家似的,成钢在前,她走后,右转左转,一会儿,就进了玉莺的家。玉莺拉着成钢的胳膊,忐忑不安起来,她转到成钢背后,贴着成钢的脊背说:“哥,你走前面,我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