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被撤职三天后,在麦收期间早跳舞,晚总结的仪式就被上面来人紧急叫停了,大家终于可以正常割麦子,不久麦田就差不多全部收割完了,捆好的麦捆子,一堆堆地码放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里,像一个个大馒头,让人看着就不禁要咽口水。哈拉库勒动员一切力量,往场院运麦子。
三辆胶轮大车集中拉北大田的麦子,那里地块最大,离麦场最远。近处麦田里,大人们,男男女女,肩膀挑,用脊梁背;孩子们赶架子车或是牵了牛拉旱爬犁来,往场里拉麦子。没有几天工夫,高高的麦垛就像两座山,立起在哈拉库勒村北的打麦场上。
刘大炮没有再提起过张滑头和郭美丽。眼雪亮向他问起郭美丽的事,刘大炮说,郭美丽的问题,上面有指示,不让再查了,再查就要犯政治错误。眼雪亮有些疑惑,上面也知道郭美丽?再查就是要犯政治错误是什么意思,眼雪亮搞不懂。俗话说“心明眼亮”可是眼雪亮的眼是雪亮的,心却是昏暗的。
刘大炮向上面报告说:“我们的清理阶级队伍工作取得了非常大成绩,不仅抓出了日本特务,还极大地促进了秋收工作,哈拉库勒麦子大丰收,社员男女老少运麦忙。”
上面来人看到哈拉库勒人担畜拉运麦忙,麦垛高如山,决定在哈拉库勒开现场会,宣传狠抓革命,猛促生产的先进经验。干得再好,没宣传好也是等于白干,成绩要让上面看到才算是成绩,因为上面的看到了,也算是他们自己有了成绩;上面的又要做好宣传,让上面的上面知道了才算是上面的自己有成绩;上面的上面的上面,又要通过宣传,让上面的上面的上面的上面,也就是上上上上上……面的都知道这成绩,才算是成绩。所以宣传就万分的重要。现场会不仅能向上宣传,还有向下鼓动的作用,所以就特别被重视,处处开,时时开;层层开,一级一级地开。当时就流行一句话,说是“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流行的话不一定真实,更不一定就对,但是,反正哈拉库勒的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这一点儿都不假。
刘大炮忙把大成子叫来,安排工作。大成子穿了一身新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上套上红袖箍,身板儿也比以前挺拔了许多,虽然并不高大,却也显得十分威武。大成子有钱了?上次抄了成归田的家,成归田家的钱、粮票、布票全都不翼而飞了。王广禄来哈拉库勒处理成归田特务案的时候,指示刘大炮和大成子,务必查清、追回柳云丢失钱和票证,还给柳云。可是这个好像是比发报机更难查,也可能是和发报机一起消失的,也可能都是子虚乌有,但是大成子的确是比从前阔得多了。那时有一句口号,是“怀疑一切”,在哈拉库勒,令人怀疑,却不敢怀疑;没啥可疑,却又不敢不怀疑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比如说“只有好好种地,才能多打粮食,吃饱饭”,这话是个人都知道没啥可怀疑的,就被批判为“唯生产力论”,你就不敢不怀疑,你要是不怀疑,你就被怀疑了。而大成子怎么突然就阔了,就没有人敢怀疑什么。
大成子来到刘大炮住处,工作组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回县城去了,另一个下地干活儿,中午不回来,只有刘大炮自己在。大成子是和麻子的老婆俞春娇前后脚进到的,俞春娇,穿得干净,人长得也周正,脸蛋儿白白净净的,身材丰满。
“哎哟,王主任也在啊,饭刚做好,一起过去吃吧。”
队里食堂早就关闭了,刘大炮为首的工作组来了,就安排了俞春娇专门给工作组做饭,在小食堂。
刘大炮说:“先吃饭,边吃边谈。”
大成子跟着刘大炮、俞春娇来到食堂,白面馍馍,有菜有肉,工作组的伙食是县上供应的,大成子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大成子坐下,咽了一下口水,拿起筷子,看看刘大炮,等他先下筷。刘大炮抓起一个馒头给大成子,说:“吃吧,没别人。”
俞春娇说:“成主任,你就吃吧,馒头是刚蒸的,多着呢,我再做个鸡蛋炒韭菜去。”韭菜是地里割的,鸡蛋是从社员家收的。
刘大炮一边让大成子吃菜,一边说:“县上要来咱们大队开秋收现场会,你要把劳动的场面搞得红红火火,经验介绍我让那个作假张沟子去准备了,到时候你主持大会,我来介绍经验。到时候县上领导要来,公社的领导和其他公社的领导、大队长也要来,场面很大。伙食就不用咱们操心了,开完现场会,领导们都到牧业办公室去吃饭,牧业办公室宰了牛。你要好好表现,这次现场会要是开好了,咱们队就可能被树为典型了,就可能成为“新疆的大寨”,你就能被提拔到公社去,甚至是当更大的领导。”刘大炮心里想,自己就可能被提拔到县领导班子去,到自治区去……他心里想,没有说出来。
俞春娇端了韭菜炒鸡蛋进屋来,一大盘子,金黄碧绿,煞是好看,她向刘大炮抛了个媚眼说:“秋天的韭菜,新鲜的鸡蛋,男人吃,是再好不过了。”俞春娇把菜摆上桌,又对大成子说:“王主任多吃些,自己一个人做饭吃,冷一顿热一顿的,还有那么多革命工作要做,真的不容易。”
刘大炮夹一筷子韭菜炒鸡蛋,吃了,说:“听春娇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张沟子的妈妈找我,说要把她闺女介绍给王主任,让我给当个媒人,我是想,我当媒人不合适,虽然是好事,但这保媒拉纤毕竟是封建的东西,工作组管这事儿不好。我告诉她说,如果王主任觉得合适,我支持,要搞自由恋爱,自主婚姻,不能再搞封建包办那一套。”
大成子说:“我愿意,只是她闺女张淑娴和成归田的大儿子订过婚。”
俞春娇说:“订过婚也不是结过婚,还是黄花大闺女,没啥,你还计较这个?”俞春娇说着向大成子挤眉弄眼。
大成子说:“我不是计较,是她订过婚了,怕是不会同意。”
刘大炮说:“这个你倒是不必担心,她妈是不想让她当特务家属,才来找我的,是怕王主任不同意,王主任同意,那就没问题了,订婚本来就是封建的东西,应该批判的。那个闺女说是在学校当老师,我找她来谈话,肯定让她同意。”
大成子知道刘大炮喜欢找女的谈话,也知道他咋谈,于是说:“刘组长不便插手,还是请春娇嫂子帮着给说说。”
刘大炮说:“那就这样吧,春娇给当个介绍人,如果有什么问题,告诉我,我来解决。给王主任介绍个革命伴侣,也是革命工作嘛。你们再聊聊,我先回去睡午觉去了。”
俞春娇说:“刘组长别插门儿,我一会烧开水给你送过去。”又对大成子说:“我给你当这个介绍人,这可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你看我总得做套新衣裳才好上门去提亲,这也是你当主任的面子嘛。”
大成子最近总到春娇那儿去,春娇知道他有钱,这事儿,自己不去提,也总有人会去提,谁让老成家倒霉来着。要怪也怪不到我俞春娇头上,我也是不敢得罪这刘组长,他随便给你搞一搞斗争,调查一调查,你就受不了,还不得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暗娼批斗,再弄上一顶坏分子的帽子给我戴戴。成家大哥,你真的怪不得我俞春娇,我对你也是有情有义的。
大成子走了,俞春娇心里叨咕了一阵子,提了热水瓶到刘大炮的屋里去。
淑娴把成城送回家,柳云对她说:“现在就少往这边来,别给你添了麻烦,群众起哄,啥事都干得出来。过一段时间成钢他爸的事会有个结果的,他不是坏人。”
“妈,你放心,不管咋样你都是我妈,不会变的。”
“我放心,但是现在很乱,能不找的麻烦就不要找,暂时不来往好。”
“好,我听妈的。”
淑娴从爱国家回来,迎面撞上俞春娇从自家出来,俞春娇端详着淑娴说:“真是标致的美人儿啊,这福气说落谁头上就落谁头上,不信命还真不行。”
淑娴觉得莫名其妙,不知说什么,俞春娇乐呵呵地走了。
淑娴刚进屋,把黄书包挂在墙上,刚坐下,王玉青对她说:“成归田是特务,咱不能给特务当儿媳妇,你去把婚退了。”
这几天王玉青总说后悔给淑娴订婚,今天又说要退婚,淑娴不耐烦地说:“爱国他爸是被人陷害的,就算真的是特务,也跟爱国没关系,也没有规定特务儿子不能娶媳妇。这婚又不是我订的,你让我怎么退?”
“给你们订婚的时候,成归田也不是特务,他还是主任。我就知道你不肯退,那就不要退了,我再跟俞春娇商量个日子,你赶快跟大成子把结婚证领了,不用理睬老成家那边,他们不能咋地。”
“你说什么,跟大成子结婚?”淑娴跳了起来,“我没说我要结婚,我谁都不嫁,永远都不结婚行了吧?”
“不行!我都答应俞春娇了。”
“你答应你嫁,我又没答应。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包办婚姻是犯法的。”
“你别给我讲什么道理,要讲你跟工作组的刘组长讲去,他会给你讲道理,这事是他让俞春娇来说的,他说了,让你嫁给大成子是革命需要,是指示,不是包办。”
张淑娴瘫软地坐到床上,她怕了,什么事情刘大炮一插手,就容易和阶级斗争联系起来,被他联系起来的人,就有可能成为被清理的对象。能不能联系起来,完全取决于刘大炮想不想。
见淑娴软下来,王玉青上前拉着女儿的手说:“大成子现在是大队主任,跟刘组长好得就像一个人儿似的,肯定有前途,咱们不能眼看着殿堂不坐,硬往火坑里跳。大成子是个孤儿,也没拖累,你嫁给他,咱家还不就跟多了个儿子一样。他是长得老一点儿,丑一点儿,那又不碍吃不碍喝的,保准还会疼你。我明天就跟俞春娇说去,马上就去把结婚证领了,免得夜长梦多。”
张淑娴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都怪王玉青,可是自己是她生的啊。王玉青、大成子、刘大炮的脸在张淑娴的脑海里浮动着,狰狞恐怖,一齐朝她压下来,让她喘不过气。她奋力地挺起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力挣扎,就不要挣扎了吧,她想到茫茫戈壁,想到滚滚的额尔齐斯河,想到和爱国相拥……
“怎么就没有和爱国那啥呢?”淑娴有些后悔,她心里闪过这样不知羞耻的念头来,这一念头的羞耻瞬间就变成一根救命的稻草,有用没用都先抓它一把。
淑娴对王玉青说:“跟大成子结婚可以,但是这里面的孩子怎么解决?”她指指自己的肚子,“我和爱国的。”
如同五雷轰顶,王玉青彻底蒙圈了。这要是让大成子知道了,他不要淑娴是小事,那还不得挂了破鞋游街啊,还可能是连着自己和淑娴一起用绳拴着;要是不让他知道,以后被他发现,那还不定会出什么事;要是说不答应这门婚事,可这是自己去找的刘大炮,这不是等于耍弄人吗?刘大炮要是计较起来,那可不是个吃素的,何况自家解放前是开店的,要是让他再给清理出个隐藏的资本家来,那可就彻底完了蛋了。
王玉青一屁股坐到地上,蹬着腿,嘴里喷着白沫子,哭嚎着,像狼一样——
“你这可叫我怎么活啊,我死了算了吧,我去跳井,我去上吊。冤家啊,孽障啊,你这个小淫妇,我是让你给害死了。不行,我得要和姓成的拼了命去。”
作假张沟子在屋里写不下去了,推门出来说:“不用拼命,去告成爱国强奸。”
张治国下班回家,正在听闺女讲是怎么一回事,听到作假张沟子说的话,上去就给了他一耳光。又对王玉青吼道:“你给我起来,你再这样撒泼就给我滚,带上你这个畜牲儿子滚,我和你离婚!把已经订过婚的闺女许人,是人干的事儿吗?”
作假张沟子跑回屋里去,王玉青停了嚎叫,淑娴去了自己的屋子,小弟张克智躲在她屋里。
淑娴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她想,必须把这事儿告诉柳云,于是起身去爱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