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带着成城回来的时候,成钢和玉莺已经把屋里收拾整洁,烧得暖暖和和的了。柳云看到两人眼睛都红肿得像桃似的,心想这两孩子一定是因为柳云被龟田成打的事伤心,柳云说:“谁家的经也不好念,没有多大的事情,也是我嘴上不让人。莺儿过来坐,跟我会儿。”
玉莺儿在柳云身边坐了,“亲妈,你想我没有?”玉莺儿看柳云说。离开哈拉库勒搬到公社去,已经快两年了,她家地窝子被姬顺爸爸圈羊用了,屋顶上长满了杂草。
“说不想是假的,我一出门就不由得朝你家那边瞧,就好像看到你穿着小花袄,梳两条小辫儿一蹦一跳地往这边来,有时候又像是看到你和石头手牵着手。你看,这两年不见,都快长成大姑娘了,让人都有些不敢亲近了。”柳云拉着玉莺儿的手说。
玉莺儿就依偎到柳云的怀里,叫了一声“妈”。
“妈,以前我不管是冷了饿了,委屈不开心了,还是孤单害怕了,我都往你们家跑,跑来就好了,总是温暖的,和气的,没有争吵,也没有什么计较,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害怕。”玉莺儿本来是要替她妈眼镜田青向柳云妈妈道歉,可是看到柳云被打的样子,她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妈,您太苦了,太冤了!”说着就又在柳云怀里抽噎起来。
“说是聊些开心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又给说哭呢。石头,去倒些热水,给玉莺洗洗脸。”成钢倒了热水,拿了毛巾说:“玉莺儿,你快过来,妈让我给你洗脸。”
柳云笑了:“这石头,敢接我的话茬了,让你给她洗,你可敢?这么大了,要守男女之大防了,那不是封建,是对女孩子的爱护和尊重。动动嘴可以,敢动手,小心我剁了你爪子。”
玉莺儿洗了脸,柳云从抽匣里拿出一盒友谊牌雪花膏来,说:“天冷,脸容易皴,擦上些,爱华不回来了,这个没人用,你就装兜里吧。”
玉莺儿擦了雪花膏,说:“真香。”柳云说:“石头,你爸这晚上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说不定就喝到天亮了,你送玉莺到姬顺家去和姬顺一起睡,送去你就回来,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学,玉莺儿也早睡早起,明早回来吃饭。”
玉莺说:“妈,我今晚就跟你睡。”
柳云说:“听我的话,去姬顺家,你已经长大了,记着,不可以在男孩子家留宿,不论关系有多么好,那怕就是自家人,你也得时刻记着保护自己,不给人机会,你才不会受到伤害。”
“好吧,石头哥,你送我。”
玉莺把雪花膏装进兜里,穿了大衣,戴了皮帽,对柳云说:“妈,你也早点儿睡,我明儿早天一亮就回来。”
成钢也戴了皮帽,跟着玉莺儿出门去。
熟悉的路,转过一个沙包子就是姬顺家。月光下,雪地白昼一样明亮,高大的胡杨和低矮的沙柳,投下斑驳的黑影,夜晚更加寒冷,连狗都冻得不叫了,两人并肩走着,相互依靠着,玉莺儿忽然转过身来,抱住了成钢,眼睛湖水荡漾着月光,看着成钢,香热的气息扑在成钢脸上,成钢双手伸向玉莺耳后,将玉莺的头捧起,深深地吻向玉莺微微张开的红唇,像闪电通过全身,血液沸腾了,融合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两顶皮帽子,掉落在雪地上……
成钢捡起玉莺的军用皮帽,拍打一下上面的雪,给玉莺戴在头上,玉莺儿说:“没想到,你也挺胆大的,竟也不听妈妈的话。”
成钢说:“我是听话的,我妈说了,动动嘴可以,动手不行,她要不发话,我哪敢动嘴啊。”
“你真坏。”玉莺儿搂着成钢,又亲了他一口说,“把我的心给偷走了,以后让我的日子怎么打发吗?”
成钢说:“我不是也一样吗?”
“走吧,我有些冷了呢。”玉莺挽着成钢的胳膊,踏雪前行,留两行清晰的脚印,一会儿,就进了姬顺家。
那一夜,玉莺和姬顺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呢呢喃喃、窃窃私语了大半夜。
那一夜,成钢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在河边跑,河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草地,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无处躲藏,只有跑,在人们目光中,羞愧难当地跑,而前面有更多的人,草地没有尽头,连一棵树也没有,只有目光。
河里有人向他招手,河水是可以暂时遮羞的,他纵身跳入河中,那是一张美丽的脸清晰了,不是玉莺,是晓露,晓露从水里站起来,身上挂着水珠儿,闪闪的,晓露张开双臂把成钢拥进怀里,他们一起倒在河里,河水暖暖的,他们在河水里扭动着,纠缠着,漂浮着,飞起来,淋淋漓漓地,融化在蓝天白云里……
那一夜,气温陡降,水凝地坼,村边的河面咔嚓作响,钱解放酒足饭饱,和鲍更生在一条小炕上和衣而眠,更生的呼噜声打得山响。
鲍大牛老两口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马兰花说:“他达,春妮子说要跟解放他们的爬犁队到公社去,说是要到马裁缝那儿做件卦子,过年穿。”
“这么冷的天,去干啥?没啥急事,等寒流过了,我套爬犁送他们姐妹三个一起去做新衣裳。”
“我也是这么说的,人家听了就不高兴了,没言传就回屋去了。我看这妮子是看上解放了,我看这解放真不错,长得没说的,就是他这成分也太低了。”
“成分不是个事情,他娘改嫁牲口王了,他的成分就应该随牲口王,是贫农,改个姓有个啥吗,不改姓王,改跟他娘姓韩,那也是贫农嘛。这事我得跟他说,不听我就找他娘说去。”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牲口王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彩礼可不好说呢。”
“要啥彩礼,这都是四旧,要批判的。”
“我不懂什么四旧四新的,我有三个儿子等着娶媳妇呢。”
“别说有三个儿子,就是有十个儿子,也不能卖闺女!”
“你就知道疼闺女,没用,早晚都是人家的人,生了孩子也不跟你姓。”
“这都什么社会了,你还抱着老思想不放,儿子要娶媳妇,就得他自己好好干,就是做个又红又专的人。你没看更生子现在有多能,组织全队的青年们学习、训练,还搞那啥阶级斗争,站岗、巡逻、抓投机倒把。这小子不愧是上过初中,主意正着呢,他不这么早找对象,是怕影响进步哩。”
“你说的也是,可是娶媳妇总得要花钱拾掇房子、置办家具、衣裳被卧的。”
“要花钱也得自己挣,我不能卖闺女娶媳妇。”
“靠啥挣,这工分越来越不值钱了,除了挣工分,也干不成啥啊,卖个鸡蛋,都抓你个投机倒把,批斗游街。”
鲍大牛两口子唠叨了大半宿,鲍大牛终于和马兰花达成“大同”,钱解放人不错,春妮要和他来往,不拦着;至于彩礼的事儿是“小异”,要不要的,要多少,到时候再说。凭牲口王的人品,也不能白娶儿媳妇。
第二天一早,马兰花天没亮就起床做饭,烧奶茶、馏馍馍,热了昨晚剩下来的抓肉和大盘鸡,这吃食,就像过大年似的。马兰花心里喜欢着,身子也就松活多了,自己一个人,一阵子就把饭菜端上了桌,这才挨着房间叫孩子们起床。乡下孩子起床快,穿衣下地,勺凉水呼啦一把脸,就坐到桌子边儿上了。春妮用热水洗了脸,拿出平时舍不得用的牡丹香脂擦了脸和手,连脖子也用香脂揉了揉,在镜子前照了照,润白颀长的脖子扭一扭,白天鹅似的。
解放吃了饭,连忙要赶回马圈那边儿的爬犁队去,鲍大牛让解放稍等一下,说:“春妮要去公社做件衣裳,坐你的爬犁去,跟你一起回,方便吧?我给你爬犁加匹马,不比别人少拉东西。”
“方便着呢。”解放说。
鲍大牛带了解放和春妮来到大马圈的时候,爬犁队的其他人都去大队食堂吃了饭,热菜热汤热馍馍,热乎乎的。大家牵马套爬犁,鲍大牛拿了套具,给解放的爬犁加了一匹边套马,对大胡子说:“胡大队长,我闺女春妮,要去公社扯布做件衣裳,坐你们的爬犁去,到公社你给解放放一会儿假,让他陪春妮去,春妮胆小,没有自己出过门。”
大胡子看一眼站在解放身边的春妮,哈哈大笑了说,“这闺女俊的,像天上下来的,肯定会织布。”又转向鲍大牛说,“放心吧,到公社装爬犁喂马的时候,我让解放陪春妮去扯衣裳,保证咋样带去的,还给你咋样带回来。”
鲍老大看鲍大牛给解放的爬犁加了个边套,说:“雪把路都埋了,回来还是重载,大牛啊,你给每个爬犁都加个边套,全都变成双马爬犁,套具不够就找保管员去领。”
大胡子说:“我说老伙计啊,太感谢你了,你可是帮了大忙了,等回来,跟我去哈拉库勒,我要宰牛摆酒感谢你。”
鲍老大说:“感谢个啥啊,一家人,不用分那么清,你们这也是给公社干,公社就是咱们社员的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点儿收拾,我送你们过河。这些马你就用着吧,给喂好了就行。有空儿一定去你们那儿吃肉喝酒,咱们都是河谷地,我要向你们学习,取经啊。”
大胡子说:“放心,这马,开春前我一定膘肥体壮地还回来。学习取经的话快别说了,我救了个狼崽子,一个火烧牛,把我们给烧了个吊蛋精光,要不是国家给发返销粮、救济款,现在就得逃荒要饭,裤子都穿不上了。我有愧,我有罪,我丢人现眼啊!”
春妮的爹鲍大牛说:“胡大队长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是英雄,能挺过去。等你们拉饲料回来,我还是要麻烦大老跟胡大队长去一趟哈拉库勒。”跟着鲍大牛的目光,大胡子和鲍老大一齐朝爬犁子那边看,看见解放抱了干草来,春妮递过绳子,解放把草绑在爬犁上,直起腰来,春妮给解放拍去身上的草渣。
大胡子说:“真是郎才女貌,天生地设的一对儿,可是——可是鲍家大老去一趟哈拉库勒是最好的。”解放正和古丽谈对象的事儿,大胡子听说,但他觉得不靠谱。一家女百家求,一家的儿子多家攀也没啥不妥啊,对古丽的事儿,大胡子在这儿不想多嘴了。
太阳升起一树高的时候,爬犁队出发了,鲍老大手执钢钎探路,把爬犁队送到了河对岸,挥挥手,爬犁队就在深深浅浅的雪地里蜿蜒前行,扬起一条雪雾。解放赶的爬犁跑在最前面,春妮知道路。出了河谷树木,是一望无际的沼泽苇湖,覆盖了一两尺厚的雪,也还平坦,沼泽过去是一片沙包子,高高低低的,风吹过后,雪也成一道道的梁子,就要绕来绕去地蹚出一条雪路来。
半中午到了公社,因为昨天晚上大胡子给肉包子主任打过电话,早早儿的,公社大院就有人等着,爬犁队一到,就领去马喂草料人吃饭,要运的饲料也准备好,只待人马休息好,便可马上装运。
喂上马后,大胡子对解放说:“你带着去给她春妮去扯布做衣服,两点吃饭,四点准时出发,你们尽量早点回来。”
解放说:“胡子叔,不是我给春妮扯布做衣服,是春妮要扯布做衣服让我陪着她。”
大胡子说:“别解释了,越解释越不清楚,又不是嫁衣裳,谁给谁做,谁陪谁,说那么清楚干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听大胡这话怪怪的,从今天早上鲍大牛说春妮要坐解放的爬犁来公社做衣服,解放就觉得有几个人的眼神和话音儿都怪怪的,不会是——解放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还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害羞地笑了。
春妮扑闪着大眼睛问解放:“你笑什么,是不是我的样子很傻。”
解放说:“你胡说啥呢,你的样子聪明可爱又纯真,天使一样,我是笑我自己胡思乱想了。”
“你胡思乱想啥了?也可能没有胡思乱想呢。”春妮小声说着,拽一拽解放的袖子,两人就并着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