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西下了吉普车,接着下来的是龟田成,龟田成没有瘦,还白胖了一些,样子很像一个公社干部。他穿着蓝布中山服,八成新,干净整齐,脚上穿着新的条绒鞋,是柳云亲手做的,上次探监的时候送去的。龟田成后面跟着两个手轻人,不像是公安上的人,可能是革委会保卫组的干事之类的,看样子是押送龟田成的。
谢文西对朱耕说:“演出暂停一下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还要赶回县上去参加重要会议。”
文艺演出暂停了,广播喇叭也不响,有人搬了桌椅上台来,摆在正中央,晓露连忙把麦克风架到桌子上。谢文西上台坐在桌子前讲话,宣布了县革委会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决定:成归田当过日本特务(侦察兵),历史不清,决定戴历史反革命帽子,由贫下中农管制劳动改造。谢文西宣布完,两个戴着红胳膊箍的年轻人把成归田推上台来,成归田环视台下,也不低头,也不出声。玉莹儿跑上台去,抱着成归田的胳膊,高声向台下说:“成大伯不是特务,他是英雄,为革命立过大功,他有军功章,就在他家,我见过的。——石头哥,你快去把军功章和光荣证拿来。”
眼镜田青也冲上台去,她一把拉开玉莺,左右开弓给了成归田两个响亮的耳光。田青声嘶力竭地喊道:“成归田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你假装革命,隐藏很深。你破坏革命,毒害青年。你用小恩小惠拉拢革命群众,我们绝对不会上你的当,坚决和你划清界限,我要揭发批判你的罪行。社员同志们,玉莺儿年幼无知,被他的伪装所欺骗,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我的女儿,分清敌我。玉莺,回去好好认识错误,写检查,揭发批判大特务、大内奸、大工贼成归田。”
田青拉着玉莺儿下台去,边走边喊:“打倒反革命分子成归田!”
成钢要起身,晓露拉住他,紧紧握着他的手。
日偏西,天湛蓝,白云朵朵。
县上来的保卫组长谢文西起身和哈拉库勒的各位领导打了招呼,就匆匆上了吉普车,他要赶回县上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晚宴,有自治区的大领导要到布尔津来。生产队的大小领导和工作组的干部都去送谢组长,成归田站在台上,也不知该干啥,是下去,还是就这么站着,觉得有些尴尬。成归田向台下看,一双双眼睛,有的明亮,有的浑黯;有的惊诧,有的躲闪。成归田忽然觉得这样冷场很不好,就带着喊起口号来:
打倒历史反革命成归田!
有人喊口号,大家就跟着喊,这已经成了习惯,一来可以使气氛热闹,二来能让心胸舒畅,喊口号是一项很好的运动,还带有文艺色彩。
大家跟着成归田喊口号,成归田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喊什么,就只喊这一句。“打倒”很流行,不会出错。成归田就领着大家喊这一句,大家跟着反复喊这一句,越喊声音越大。
吉普车走了,生产队的大小领导回到戏台前来。朱耕没有找见秦大腌缸,便问眼镜田青:“演出继续进行吧?”田青正懵着,像是从梦中醒来,立即去戏台边对宣传队员们说:“大家准备好,继续演出。”又狠狠地瞪了一眼玉莺儿说:“大家准备好了,你就继续报幕。”
眼雪亮对朱耕说:“演出完就接着开批斗会吧。”
朱耕说:“开什么批斗会啊?批斗什么呢?算了吧,看节目,看完节目早点儿回工地。”
眼雪亮说:“批判龟田成啊,难道就这样放回来,就没事儿了?”
朱耕没有回答眼雪亮,因为没法回答他。
看台上,大胡子走到台子上,对成归田说:“快下去吧,你还自己喊起口号来,没事儿找事儿!”
成归田下了台子,爱国已经拿了那两个押送人员从吉普车上丢下来的一个大旅行包,来到戏台这边等他爸爸成归田,他在人群后面站着,心里打破了五味瓶,一脸的悲凉、屈辱和傲然的冷漠,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鄙视他,对他充满了恶意。
成归田早就看到了爱国,他走到爱国身边说:
“回家吧。”
爱国说:“回家。”
“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龟田是个日本名,我说他为啥起个日本名字,原来他就是个日本特务。”有人大声说,以显示其有先见之名。
从此成归田的名号是“龟田成”,直到后来平反,他又把名字改回叫“成兴邦”。我们后面也只好按广大社员们的民意,称其为“龟田成”了。
爱国扛起爸爸的行李包,父子俩离开人群,并肩向西,穿过大队办公室门前,左转,上了通往沙包子的砂石路。张淑娴一直张望着,看着龟田成父子渐渐远离这戏场子的步伐,她妈妈王玉青在她身边咒骂着,她没听骂什么,但知道是在骂龟田成一家。张淑娴不由得抬腿跟了爱国那边走,王玉青急忙喊道:“死丫头,你去哪儿?”说着便疾步追过去。
“我头疼,回家不行吗?”
“我跟你一起回,我是哪辈子作了孽,养了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赔钱货。”王玉青一边嘟囔着,一边追上张淑娴,紧跟着她也往沙包村走了,上了那条砂石路,远远地就看到龟田成父子正在朝着沙包子村匆匆走着。
大队会议室门前喇叭又响起来,戏台上没有人,台下的观众窃窃私语。龟田成出来了,是吉普车送回哈拉库勒来的,那就很不一般,柳玉莹竟跳上台去说龟田成是大英雄,可是上面的文件不是说龟田成戴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吗?最为奇怪地是柳玉莹的妈妈眼镜田青还搧了龟田成耳光子,常言说打人不打脸,这眼镜田青从前可是和龟田成骑一匹马,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怎么突然就像是有八辈子冤仇似的。不管怎么说成归田就叫“龟田成”,叫龟田成就不是好东西。
“这怎么得了?戴了帽子还牛逼啊,说走就走了,这还没散会呢。我就不信了,这当了四类分子还没人敢管了。”大声囔囔的是眼雪亮,他觉得龟田成从来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过,现在都成了“龟田成”了,还是不把他眼雪亮放在眼里,想起来心里就忿忿然。
眼镜田青拽着玉莺儿,刚下舞台就撞上了急忙赶过来的柳志平,柳志平对眼镜田青说:“前世无怨近世无仇的,你划清界限就是了,最多是不来往,用不着上台去打人家耳光子。常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一个车来的,人家帮过我们,别说没什么怨仇,总还是有些恩情的。”
“你知道什么,要不是那个死丫头上台去给成归田喊冤,我至于吗?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爷儿俩,我不积极表现,得到领导信任,你早给揪出来了,别忘了你的历史,说你是起义就是起义,说你是投降就是投降,说你是潜伏你就是潜伏。”眼镜压低了声音,凑近柳志平的耳朵说,唾沫星子喷了柳志平一脸,她又说,“你妈起不来床了,你赶快回去侍候你妈,我看她也活不了几天了,这正好,你要是留在这里,保不定就跟成归田扯到一块儿去了。”
柳志平急了,声音也就高起来:“我妈下不来床,你怎么还到这里来,把她一个人放家里,不病死也得给饿死了。”
眼镜说:“死不了。”
柳志平气得干瞪眼直跺脚,血往上涌,两眼冒火,“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好活着,大不了同归于尽。”柳志平恶狠狠地说,眼镜田青平静地对柳志平说,“你不要激动,冲动是魔鬼。”说完回到后台指挥演出去了。
玉莺儿对柳志平说:“爸爸,你不要着急,邻居杨阿姨答应帮我照顾奶奶,我留了饭票给她,她说让我放心,她会陪着奶奶的。”
“玉莺儿,过来——”眼镜在那边喊。
柳志平说:“莺儿,你去吧。”玉莺儿转身朝后台跑去,她看到成钢在晓露身边呆呆地坐着。
晓露对成钢说:“跟姐在一起,等演出完,咱们一起回沙包子去。”
玉莺儿又开始报幕,成钢没有听她报的什么,只见又有几个演员粉墨登场,闹腾得很,也不知唱些什么。历史反革命帽子,打倒——,眼镜田青的耳光,玉莺儿被她妈拽下台子去……成钢的心里很乱,似乎也很平静,爸爸是不是特务,这个说不准,刚才姓谢的那个领导念的文件上也只是说历史不清楚,也并没有肯定是特务。但是自己从此就是反革命子女了,这个是很清楚的,会有一些人叫成钢是“小反革命”,这个是肯定的。
成钢看到柳志平匆匆走到台前,把牛菜园子叫到一边去,前不久,柳叔叔还帮着修好了成钢家的缝纫机,但是眼镜田说了,以后要划清界限了。
柳志平拉牛菜园子到一边,说:“牛主任,我妈病了,瘫床上了,家里没人,你得帮我,我今天要连夜赶回去,人命关天。”
牛菜园子说,“柳师傅,别急,你等我一下。”说完就去人群中把牛刚强拉了出来,拉以柳志平跟前儿说,“强子,去玉素甫那儿选两匹好马,送你师傅回家,走县城过浮桥,沿着额河向下到阿克图别克,过牧业吊桥,从戈壁直奔公社,大概有七十来公里路程,带上马料,走走歇歇,别骑得太快,悠着点儿半夜就到了,跑得急了,两天也到不了。”
柳志平说:“我懂,这叫欲速则不达。”
牛菜园子找到大胡子队长说了柳志平要连夜回家,大胡子忙着去准备了干粮皮袄毡靴子,还灌了一行军壶老白干,对柳志平说:“这些都带上,现在这个季节的天气说变就变,不得不防,小心才过得了戈壁滩。”
牛刚强骑了一匹红马,牵了一匹白马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红红的,圆圆的,光辉从大戈壁那边照过来,照过沙包子,把橘红的色彩洒在哈拉库勒的沼泽、苇湖和原野上。戏台上的表演结束了,喇叭声停止了,炊烟袅袅地升起来。
玉莺儿拉着柳志平的手:“爸爸,邻居阿姨答应帮我照顾奶奶,你不要太着急,路上一定要小心。”
柳志平摸摸玉莺的头,说:“莺儿,听妈妈的话,她是个急性子,有时候脾气不好,可她都是为了你好。不要和她闹别扭。”
玉莺儿点点头,柳志平翻身上马,跟着牛刚强,朝着夕阳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