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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雪亮向工作组反映新动向的第二天，大队广播室从工作组宿舍隔壁，搬到了学校。学校有两个办公室，在两个教室之间，正好把三间教室间隔开。一个办公室分里外两间。广播室就搬到西边那个办公室的里间儿。晓露也不在大队食堂了，食堂现在只给工作组的做饭，队里的单身汉都自己开伙了，一个老邝就够了，不需要晓露帮忙。
文老师去找滑头张醒根说：“学校就两个人，这都五十多个学生了，三个班，总有一个班没有老师看着，没老师看着，就光是打扑克打洋牌，这么大的孩子闲了啥事儿都可能做出来，万一出点啥事儿，就不好搞。我看晓露不在食堂干活了，也没多少事，就让她还当老师，兼管着广播，张主任你看行不？”
张滑头说：“我同意，我再向军宣队汇报一下。”
当天，晓露就又当老师了，兼着广播员。
晓露现在姓贾了，同学们叫她贾老师，成钢还叫她晓露老师，背地里叫晓露姐。
晓露也穿了一身绿军装，没有像张淑娴那样戴个绿军帽，她梳着两条辫子，辫梢扎着红头绳，辫子垂在胸前，人瘦了一些，个子和胸脯都高了许多，脸色白皙，少了些血色，笑容里带着忧郁。看着晓露，成钢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疼。下课后，成钢到晓露的办公室，也就是她的广播室，广播在里间，门是锁着的，晓露在外间儿办公，成钢进来的时候，晓露刚洗了脸，在照镜子。
“晓露姐，你给我书我看完了，明天我带给你吧。”成钢说，其实他就是找个借口来看看晓露。
晓露说：“不急，也不要往学校带。现在也不知道什么书能看，什么书不能看，国家也没有规定。所有小说都有可能被批判，读小说你就自己悄悄读就好了，不要让别人知道。听说你前面在教室里给同学读《林海雪原》，以后别再读了。”
“是自习课太闹，管不了，我就给他们读小说，他们就安静了。”
“我知道，我是怕你惹事，现在很多人搞批判，除了红宝书，读几何书都会被批判，少说话，不要读书，不要让人家知道人你在读书。”
“晓露姐，你好吗？”成钢看着晓露，竟泪汪汪的了。晓露给成钢擦了眼泪，拉着他的手说：“好着呢，谁都有不开心的事。你给姐办件事，你把这封信帮姐送给工作组的李副组长，亲手交给他，不要让人看到，也不要让人知道我让你送过信。”
“好，你放心吧。”
晓露把信给成钢，成钢揣进怀里，转身出去了。没有多久成钢回来了，“晓露姐，我送到了，我去的时候，他们在大队部开会，我看到前边操场上民兵正在训练，我就说：‘报告，民兵排长成爱国请李副组长去练兵场，有重要事情。’我说完李副组长就跟我出来了，在去操场的路上，我把信给他就跑回来了，没有人看见。”
晓露说：“谢谢你，石头。”
“晓露姐，你和他？”
“没有，现在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凤凰，怎么可以浴火？我只是一只扑棱蛾子，何必扑火，不如苟且偷生。”
成钢看到晓露的脸上滚下两行泪，他心想，等着，等我长大一定要娶你。晓露拿毛巾擦了脸，笑着对成钢说：“真的没什么，咱们上课去。”
学校来了两个特殊的学生。一个是杨二郎杨俭，他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当然学的东西也忘了，说话也很慢，想是边说边想的样子。另一个是哑巴赵红梅，自从钱解放教她认识并会写了自己和解放的名字，她就成天要拐宝教她写字，拐宝自己在学木匠活，没时间教她，再说也不会教，学校复课了，拐宝就把她姐送来了。一个是贫专队队长的女儿，一个是贫下中农代表的儿子，文老师不敢不收，好在他们两个，都安静，坐在一年级教室的最后排听课，红梅是看课，一年级的学生也不敢取笑他们。
红梅的头梳得很光溜，两条辫子又粗又长，脸也白净。衣服破旧，但也整洁，补丁补得也方正，针脚又密又匀。她看课看得很专注，特别是晓露的课，红梅一边看着课，一边模仿着晓露的表情动作，晓露读书，她跟着对口型，那样子把晓露逗笑了，好在她坐在最后排，没有学生看到她，也就不怎么影响课堂纪律，几堂课之后，晓露也习惯了，感觉是自己在照镜子。
红梅想要一件晓露那样的绿军装，她回家跟她娘比划半天，独眼狼就是看不懂，也可能是假装不懂，红梅拉着独眼狼来到学校，指了晓露的衣服，她娘这回懂了，给红梅比划了几下，转身回家去。哈拉库勒算得上人物的人物，都得有个名号，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是约定俗成的，自从赵钩实被叫做“赵狗屎”后，为了般配，他的独眼老婆就被叫做“独眼狼”了。
拐宝在做一只小板凳，他说要到木工房去干活，姜木匠说：“你做一只合格的小板凳来，就让你来上班。”于是，拐宝拿了姜木匠给他的样板，回家做小板凳。赵狗屎在家坐在炕沿儿上抽烟，四类分子都由大成子管制劳动，他没事儿也不下地，就在家，躺在炕上就睡觉，坐在炕沿儿上就抽烟，不像眼雪亮似的，整天白天晚上的满村子窜，到处探听阶级斗争新动向。眼雪亮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出个大名，当个大官儿。赵狗屎不是，他是得过切过，只要周围的人不比他强多少，他就很满足，可是他却常常不满。
赵狗屎的名言是——吃胖了又跑瘦了，不划算。
独眼狼回来了，一进门对赵狗屎埋怨道：“我说不让她去上学，你非同意她去，这字没认得，可看上那个狐狸精贾晓露的衣裳了，军装，非要朝我要，我上哪儿给她掏腾去啊。要不，他爹，你托人给她买一件吧。”
赵狗屎把烟屁股甩地下，冲正在做活儿的拐宝说：“你别在那儿敲敲敲的，烦死人了。这上学不学艰苦朴素，就学一些资产阶级的东西，讲究起吃穿来了，这还了得。都是你撺掇看她认字，要不她怎么能闹死闹活地要去上学。养你们这两个废物，就知道花钱。”赵狗屎又把火气撒到拐宝头上。
拐宝停下手里的活儿说：“每年领的救济款，那都是国家给我和我姐的，我们花着一分了吗？钱一领到手你就跑去‘开公共汽车了’。”
赵狗屎站起来就给了拐宝一个耳光。
“公共汽车”就是王麻子的老婆俞春娇，就是谁花钱都可以乘坐的意思，这是哈拉库勒公开的秘密。
老羞成怒的赵狗屎摔门出去，拐宝捂着脸抽泣，独眼狼恶狠狠地说：“哭，就知道哭，我是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自己瞎了一只眼不说，又生了你们两个残缺不全的，因为你们两个，我挨了多少打骂，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日子。”
拐宝擦了擦眼泪，继续做他的小板凳。他也知道，哈拉库勒只有张淑娴和晓露有军装，红梅想要军装，他爹就是答应，也搞不来，就又觉得自己不该揭爹的丑，挨打也是活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