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又觉得,成归田被公安局拘捕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成归田根本就不是特务,是不是特务,到公安局是要凭证据的,一时也可能没法儿确定他不是特务,但永远也确定不了他是特务,但最起码不会挨打。如果是在哈拉库勒由着刘大炮的群众组织审查,只要找几个人一起举手,就可以决定成归田的死活,刘大炮只要清理阶级队伍的成绩,他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冤枉,也不在乎你是死是活。
刘大炮在哈拉库勒纠集的大成子之类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在电影上看到过日本鬼子、国民党严刑拷打革命者,他们今天就用同样的手段来对待他们认为的特务、反革命身上。而究其根本,也不是什么革命感情、阶级仇恨,或许只是平日里比他日子过得好一些,或者是以前扣过他工分,分东西给他的少了,给他分得的肉比别人家的瘦了,领到面粉没有别人家领到的白了,再或者就是吵过架,吃过亏。像王麻子拷打爱国和革命,堵在井口打成钢,原因就是他拿成钢家的柴火烧,还抱怨没剁好,成钢骂他不要脸。而大成子是一个对一切都充满了仇恨的人。也有一些人并没有什么仇恨,甚至连些许嫌隙都没有,就是想过一过打人的瘾,这是动物本能,也可以叫做兽性。也有一些人是觉得打“阶级敌人”是革命行为,可以出风头,是出人头地的表现,甚至可以当官。因为他们确实看到了一些打砸抢的人当了官,或者是群众头头。
现在柳云和孩子被定性为“普通群众”,他们都在麦田里干活儿,也不觉得和大家有什么不一样。爱国和革命都使钐镰,跟着大胡子,在最后面,麦趟子打得窄点儿,哥俩干活都学得快,不到半天就学会了使钐镰,打过的趟子干干净净;柳云跟贾瞎子开的马拉收割机后面捆麦捆子;成钢跟着晓露老师割麦子;成城也下地了,他跟在低年级学生群里捡麦穗,张淑娴带着他们。特务家属竟然过得这么平淡,也自然也有让有些人不怎么舒服。
王玉青几乎寸步不离地跟淑娴,不让她跟成归田家的人来往,淑娴带着小学生捡麦穗,她也跟着捡麦穗,不让张克智跟成城一起,也不让成城跟着淑娴。成城和急粥的四妹文澜一起捡麦穗,文澜上二年级,她是因为小野鸭,最就和成城是好朋友了。张克智喜欢文澜,可是文澜是和成城在一起的,王玉青把张克智从成城跟前拉走,不多时,就听张克智大声对他妈说:“人家小朋友都在一起,我跟你一起像什么嘛,哪有你这么大的人捡麦穗的,小朋友都笑话你偷懒呢。”张克智说着就跑去找文澜,就又和成城在一块儿了。
王玉青跑过来,把文澜拉到一边说:“不要跟成城在一起,他爸爸是日本特务。”
文澜说:“不对,张老师说了,成城是好孩子,他比我们小,让我们大家都要爱护他,像爱护自己的弟弟一样。张老师还说她是成城的大嫂,她不说我们也知道,同学们都知道,张老师和成城的大哥订过婚的。”
王玉青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她真恨,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上赶着跟老成家结亲家,没沾上什么光不说,倒是沾了天大个包儿,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还引火烧了自己。想着要退婚,又心疼那二百块钱的彩礼,要退回去简直就是剜她的心,本来还指望等淑娴出嫁再向老成家要二百,凑四百块钱,给张沟子娶媳妇呢。这集体化道路走的,也没有来钱的路啊,哪比解放前,自家开个粮店,大斗进小斗出,哪天没有一些进项,别说二百块,就是两千块也不算多大的事儿。想着想着,就打心底里痛恨起生产队来了。广播喇叭里正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王玉青“呸——”地吐了口唾沫,“好个屁!”王玉青好像是才想起淑娴和爱国订过婚,觉得看着淑娴也没啥用处,这订婚的事,连小孩子都知道,来往不来往的,给谁看。想到这儿,王玉青也不捡麦穗了,心烦,她想回家歇着去。
作假张沟子在家写一篇名为《抓特务》的小说,写的是贫下中农挖出隐藏很深的日本特务,主题紧跟清理阶级队伍,肯定能发表,说不定就能出大名,当大官,顿顿都吃饺子,吃纯肉馅的饺子,还要蘸酱油,瓶装的高级酱油,不要固体酱油。吃饱了得找个女人,找个女人当媳妇,想咋鼓捣就咋鼓捣,不用自己瞎鼓捣……
找个女人,朴姬顺不行,打不过她;贾晓露好看,太好看了,就让张沟子感到恶心;牛家的闺女不好看,不好看的也凑合,可是他们家的人太多,肯定要受他们欺负;孙爱莲她爹是坏分子;淑娴是可以,什么姐不姐的,作假张沟子的“人性”不讲这个,再说,自己可能跟她就不是一个爹,——爹,可能不是真爹的爹会打死他的……
他放下笔,跑到牛圈去,弓着腰在一大片牛尿湿地上闻,母牛的尿味让他兴奋,他自信这就是最真实的人性。作假张沟子正靠着拴牛的柱子“人性”着,王玉青跑进来,她内急,一进牛圈门儿就蹲下撒了。作假张沟子提了裤子,从王玉青身边跨过去。看见儿子靠着柱子,低头弄他两条不大的大腿之间的“人性”,王玉青想,是该给儿子娶媳妇了。她提了裤子,出牛圈,紧跟着作假张沟子回屋去。一进屋,王玉青就跟作假张沟子叨咕:“真后悔跟成归田家订亲家,这回他当了日本特务,咱们还有好吗?想退亲,可是舍不得那彩礼钱,那可是二百块啊!我想留着那钱给你娶媳妇用。”
作假张沟子说:“不用退,大成子拐弯抹角跟我说,他相中张淑娴了,我没搭理他。你把张淑娴嫁给大成子,老成家不敢往回要彩礼?”
王玉青一拍大腿说:“我儿不愧是作家,就是聪明。你说,你看上那个丫头子了,我托人给说媒去。像我儿这样,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前途有前途,就是天仙也能娶回来。”
作假张沟子说:“不急,等我这篇小说发表了再说不迟。”
“那就等麦收后再说吧。”王玉青说着,回自己屋躺着去了。
给作假张沟子说媳妇不急,可是退掉成家这门亲的事儿等不得,“找谁去给说媒合适呢?哈拉库勒的人都知道张淑娴和爱国订婚的事,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个缺德带冒烟的能肯做这种事儿。”
王玉青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刘大炮。让刘大炮当这个媒人,再合适不过,一来他不会忌讳和成家的关系,二来还可以让他用政治的压力来让淑娴服从。想到这儿,王玉青就急忙去大队部找刘大炮。
滑头张醒根没事儿了,郭美丽也不来刘大炮这里犯生活错误了,这让刘大炮觉得自己被耍弄了,或者就是便宜了张滑头,张滑头要是没有问题,怎么会让郭美丽主动送上门来犯生活错误呢?尽管王化成派来俞春娇来给工作组做饭,答应给她多记工分,俞春娇把刘大炮侍候得也算舒坦,可是,刘大炮心里还是忘不了郭美丽的主动和他犯“生活错误”。
刘大炮让眼雪亮叫郭美丽来,他要审问。
眼雪亮带了郭美丽来,向刘大炮点点头,刘大炮也向眼雪亮点头,眼雪亮知趣地退出去,这“审问女特务”可是绝密的事情。
王玉青来到大队部工作组住所,眼雪亮在门口把她拦住了,说:“刘组长正在审问特务,不能进。”
“不是刚抓走了一个特务吗,怎么又出特务了,哈拉库勒怎么有这么多的特务,怪吓人的。”
特务确实怪吓人的。郭美丽一把抓住刘大炮伸向她胸前的手,一拉一扭,刘大炮就跪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地叫:“你轻点儿,我手指要断了。”
郭美丽说:“你不用费心再问了,我就是国民党特务,解放的时候我在北京主动自首了,有立功表现,不予追究。其实,我的自首,是按照上峰的指令,丢卒保车。我现在在执行一个 ‘068号行动’,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抓起来了,立一个大功,不过好像你没有抓我的本事。你可以向上面报告,并把你来哈拉库勒审我的全部经过向你的组织做个如实交待。你审问我这个女特务,我都拍了照的。不过我现在说的话,我也可以不承认的。照片是真的,我说的话可以是假的,你说的更可以是假的,最后是要证据的,说我是‘特务’你有什么证据?你还不如加入我们,我保你以后升官发财,只是你要写一个加入我们组织的志愿书,以后我就是你的上级。不然,我会让你死得很惨。我分秒就可以要了你的狗命,你写不写!”
刘大炮相信郭美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暗器和手段来,况且她显然是做好准备才来的,刘大炮吓尿了,他说:“我写我写,我加入我加入。”
郭美丽松开了刘大炮的手,坐下来,让刘大炮拿出纸笔,趴在桌子边儿上,郭美丽说,刘大炮写——我志愿加入国民党特务组织“068行动组”……写完签名按也大红的手印,双手递给郭美丽说:“长官有什么吩咐?”
郭美丽拿起这个“志愿书”看了看,笑了,说:“你离我远点,再不许找我和张醒根的麻烦。否则,我就把你这个志愿书送到县革委会去。”说完,转身出去,扭头说:“不要骚扰我,看你那个样子,不像一个男人,你去找头母驴吧,听说张沟子喜欢搞母牛,你去跟他取取经。”刘大炮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瘫倒在地下。
刘大炮刚从地上站起来,眼雪亮进来说:“作假张沟子的妈妈来找你,说是有重要的事儿求您。”
刘大炮说:“让她滚!——不,你让她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