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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妈妈告诉成钢，朴姬顺他们全家跑了。成钢问他们跑去哪里了，成钢妈说不知道去了哪里，是要去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成钢问为什么要偷跑呢，妈妈说他们来的时候也是领了很多东西的，还有粮油肉菜，这叫安家费，要走就要退了安家费，他们没有钱，用的都用了，吃的都吃了，拿啥退啊，只好偷跑。这事儿不能说，但愿他们晚一些被人发现，才能跑得脱。
成钢也在心里祈祷他们能跑得脱，可是也有些失落，“如果有更好的地方，我们也会跑吗？”成钢问妈妈。
成钢妈说：“跑不是好事情，没有办法才跑，好地方就是能安居乐业的地方，就是不用跑的地方。有个成语叫‘安土重迁’，说的是我们中国人大多不愿意背井离乡，四处奔波。”
可是朴姬顺他们家为什么要跑呢？成钢妈说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喜欢安居，有的人喜欢江湖。安居成钢懂，他不懂什么是江湖，江湖太大了，江湖太深了，跳大神也是江湖。
三天以后，生产队才发现朴姬顺一家跑了。
也可能他们跑的那天一早就发现了，成钢是这样想的，因为朴姬顺的爸爸在水渠工地上，早上没有上工，肯定会被工地领导发现，是没有报告呢，还是报告了没人理睬呢？工地领导是成钢的爸爸，水渠工地上剩下几个人，就是收拾东西，做放水前的最后检查。没人追问这件事，没有多久，就像是这一家没有来过哈拉库勒。
成钢和姬顺是老乡，成钢的爸爸和姬顺的爸爸都认识一个姓赵的跳大神的，都在老家时，相距十几里素不相识，跑了上万里，盲流到这鸡尾巴上，两人喝酒说起赵大神来，竟又哭又笑地流下泪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别老乡也是一样，那天姬顺送成钢铜尺子的时候，是泪汪汪的，成钢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冰雪融化的时候，春播开始了，挖了两个冬天的大渠开闸放水，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成钢的爸爸和大哥都戴了大红花，他二哥成爱社是快开春的时候就回队里放牛娃子了，没有戴大红花，他说不稀罕。
沙包子村的沙包子北面是大戈壁，戈壁上开垦了一千多亩农田，拖拉机抢墒播种的麦地，平整如砥，一望无际，这块地叫北大田，哈拉库勒人都叫这块地是新荒地，新荒地不用交公粮。
这几天公社调来了附近农牧业队的劳动力来栽防风林，沙枣和毛柳混合着栽，还专门派来两台拖拉机。两台东方红54型履带拖拉机，是冬天的时候，装在两个特大的爬犁上，用二十匹马，沿着布尔津河到额尔齐斯河，从冰上拖来的，说是为了省油。冬天在白雪皑皑的布尔津，爬犁子是最古老也是最先进的交通运输工具，马拉爬犁把两台东方红拖拉机拖了八十公里，拖到了哈拉库勒。
现在，拖拉机在前面犁，人在后面跟着插扦，也叫插条，就是把树苗剁成一两拃长，插进刚刚犁过的松土里，然后浇水，过几天插的条就长出了新芽，然后生根抽条，就成活长大，这是有心插柳柳成林。
文老师要带着全校学生参加劳动，植树造林，绿化祖国，他还穿着那身中山装，已经摘了狗皮帽子，换成了蓝色的解放帽。冰雪消融后，爬犁子就没了用武之地，文老师带着学生坐着胶轮大车去，大车是生产队最牛的车了，一马驾辕三马拉套。可惜的是一个小队只有一辆。文老师说：“古人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驷马就是四匹马拉的车。我们是坐着驷马去植树。”他说着掏出烟荷包，卷了一支莫合烟递给赶大车的师傅，看来，文老师也不只抽烟袋锅子，他在学校抽长杆烟袋，可能为的就是打学生方便，成钢这么想。
文老师来上课，会先抽一袋烟，把烟袋锅在鞋底儿上敲一敲，接着讲课，看哪个学生走神、打瞌睡，或是交头接耳做小动作，上去就一烟袋，那是一个稳、准、狠。成钢想着，觉得文老师又可怕又可笑。
赶大车的师傅叫车老板儿，这个车老板儿姓贾，不知道名字是侠志，还是夏至，大家都叫他贾瞎子。贾瞎子的视力非常好，有一天他去成钢家让成钢妈帮他把一条裤子的膝盖上打上补丁，成钢妈眼神不好，把缝纫机针掉到地上了，地窝子很暗，泥土的地面也不平，成钢妈让成钢来找针，成钢不知道吸铁石放哪儿了，贾瞎子打着打火机，蹲下一会儿就找到了。成钢问贾瞎子：“贾老板儿，他们为什么都叫你瞎子？”贾瞎子说：“我就是瞎子，不该看的看不到。”
贾瞎子赶着大车把学生们拉到新荒地，就又赶着大车去拉树苗子了。
两台拖拉机犁地，很多人跟着插树苗扦，有抱树苗的，有剁插扦的，植树的速度很快，每隔二百来米一条。胡大队长走过来对文老师说：“你就让孩子们站在地边儿上看，知道树是咋种的就行了，可千万不要跟着拖拉机跑，也不用去种树，碍手碍脚的，再给挂着碰着就不好了。”
同学位听了胡大队长的安排，很不服气，嚷嚷着说：“凭什么不让我们干活，这不是看不起人吗？”文老师起头，大家唱起了《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
成钢看看文老师，文老师向他点头，他快步走向那个长着大胡子的大队长，大胡子现在没有穿光板老羊皮大衣，穿了一身已经发白的旧军装，大胡子不是胡子长，是长着络腮胡子，今天刚刮了，满脸胡茬子泛着青光。成钢向他行了个少先队队礼，说：“胡大队长，我是第十生产队小学少先队大队长，我向您报告，我们是来参加劳动的，不是来玩的，请您给我们安排任务。”
大胡子看着成钢愣了一下，说：“昨儿晚上，我听广播匣子里播小说连续广播《林海雪原》，里面杨子荣和土匪对黑话，我觉得在哪儿听见过，现在我想起来了，就你们家到哈拉库勒的那天傍晚，你问我‘蘑菇溜哪路，什么价’，我当时说大冬天没有蘑菇，只有洋芋。原来你小子说我是土匪。我不是土匪，我是打土匪的。——你小小年纪，读书不少，《林海雪原》是好书，好书啊！哪天我也找来读一读。”
成钢说：“胡大队长，东北话胡子就是土匪，我听他们叫你‘胡子’，我就开个玩笑，您别生气。《林海雪原》我有一本，我借给您。您说，我们栽树的事儿，您不能让我们站边儿上看着，请给我们分配任务吧。”
胡大队长招呼文老师：“你就带着他们，到栽过的林带检查一下，看没有插好的插一插，没有埋好的埋一埋，缺苗的地方补齐了。工具和树苗地边有，自己去拿，用完了放回原处。可千万离拖拉机远远儿的，那家伙，像坦克车似的，危险。赶中午过来伙房棚子吃饭，我让大师傅给你做好吃的，吃了午饭就让瞎子赶大车送你们回去，安全第一，这些个小祖宗啊！”大胡子队长说完把铁锹往肩上一扛走了。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
大胡子边走边说着《林海雪原》里土匪的黑话。成钢想，回去就把书给他送去，大丈夫要说话算话，曾子怎么曰来着？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大胡子这人可交，不知他会拿自己当朋友不。
一眼望不到边的新荒地，泥土泛着青黄，仿佛是翻滚的麦浪，风吹过来，是泥土的芳香，太阳暖暖地照着，新翻的土地上一群长尾巴小鸟飞着跳着，在泥土中找着什么，也可能不找什么，只是好奇。
成钢好奇地看着插条栽树的人们，这样速度真的很快，拖拉机犁过去，留下深深的犁沟，人们把剁好的树条子摆在犁沟里，拖拉机再犁过来的时候就把树条埋好了，哪用什么检查，也检查不出什么来。大家都被大胡子给骗了，他是让同学们在栽过树的地里走走看看，也还是玩嘛。
同学们却很开心，跑着跳着，说着笑着。偶尔也有一两棵没有埋好的，刚犁过的土是暄的，把没埋好的树苗再插进土里就行了，尽力插得深一些。这样远远地跟着拖拉机跑，边跑边看树条埋没埋好，还不时地撵起一群群翘着长尾巴的小鸟，看它们低低地飞，飞不远就又落下来，蹦蹦跳跳的，两条长长的腿，像深绿色的小草棍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