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归田看形势不对,他说:“同志们,战友们,咱们今天就到这里,今天我们是就是宣布‘红星战斗队’正式成立了,后面我们就正式地展开革命行动,也会有袖章,发正式的,我们会及时通知大家,革命不分先后,随时欢迎大家加入到我们的革命队伍中来。”
成归田想,咋就把从县上领的红袖章都让张醒根拿着,当时要是给李编筐拿着就好了。也没想到张醒根会另立山头,跟了拖拉机站的刘大炮。那天参加大辩论会,是见到有人把张醒根叫走了,出去好半天,很难说不是被刘大炮叫走的。
“今天给不给记工分?”有人大声问。
成归田说:“今天来的人都到张克礼那里登记,明天拿了工分本来大队来记五分工。”
人们听了成归田说的,觉得他是大队的副队长,这是胡大队长宣布了的,说话应该算数的,就陆陆续续地散了。这革命的事,虽然没啥意思,但也不用出啥力,还记工分,比干活强多了。至于加入哪个队伍,那也没什么要紧的,于是,就懒洋洋地回家去,都记着明天要带了工分本本来,找张克礼记工分。这成归田不让老胡同记工分,让张克礼记,这张克礼也是个人物了,是个人物就得有个名号,这是哈拉库勒不成文的规定,张克礼从前最轰动的事情就是偷看牛百顺儿媳妇的屁股,于是就有人把张克礼叫“张沟子”,新疆方言,沟子就是屁股。
看着人们都散去了,成归田这才去找大胡子队长。大胡子队长不在办公室,成归田到大胡子队长家,大胡子队长正在门前劈柴火,他要多劈些柴火,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被关起来,好让老婆孩子不被冻着。只为耐烧,下雪前拉的柴火都是些大木头,现在得抓紧时间,能多劈就多劈些劈柴。成归田走过来说:“胡大队长,我有些话跟你说,咱们到你办公室去吧。”
胡大队长停下来,把斧头砍在木头墩子上,说:“办公室已经交给张醒根了,今天上午张醒根就来造了一回反了,我是不打自倒,把大队长的权交了,党支部那是党内的事情,张醒根不是党员,你现在也不是,我交不了权,党有纪律。”
成归田说:“胡大队长,你误会了,我们是保你的,张醒根他们才是要打倒你的,他们说了也不算,这还要看最后哪一派的人多。”
胡大队长掏出烟荷包,自己先撕纸卷烟,然后拿了打火机,把烟荷包递给成归田。胡大队长点了烟,吸了一口,说:“我已经倒了,我作检讨,自我批判,已经写了一张批判我自己的大字报贴墙上了。打我保我都没有意义,你们还是干点儿别的事儿,以后上面来人看也得有点别的成果,只是打倒了个胡子奇,那不成。多搞些宣传,学毛选,教育群众提高思想文化觉悟,趁着冬闲,搞搞文艺宣传,丰富一下群众的文化生活,活动多些,坏事就少些。”
大胡子的老首长孙华盛被打倒了,交权前,老首长对大胡子打也个电话,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根本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革命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共产党员对党要绝对忠诚,你该怎么做,不用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领导了。”
大胡子给老首长打完电话,就给自己贴了一张打倒自己的大字报。
成归田卷了一支烟,把烟荷包还给胡子奇,接过胡子奇递过来的已经抽着的烟,对了火,抽着了,说:“好烟,好抽。”胡子奇接过成归田还过来的烟荷包,也抽了一口烟说:“那当然是好烟了,这是县莫合烟厂生产的等级烟,比伊犁莫合烟还要好,这个是内部专门供应的。”
成归田又吸了一口烟说:“这就是特权啊,革命就是要革掉特权。连谈恋爱也搞特权,这你是知道的,什么二五八团,你也是因为谈恋爱受处分的吧。”
大胡子笑了笑说:“我没受处分,是我自己要求转业到地方的,就是马土匪那时候闹得厉害,主要是吃不吃大肉的问题。战争时期有战争时期的要求,不说这个了。这莫合烟的烟叶要绿的时候每一棵摘下几片来阴干,不能晒。整棵烟要长到下霜了,让它长成黄色才能收,收了把叶子,杆子分开放了,加工时全用手工,把烟杆子剁碎了过双层筛子,取粗细合适的烟末子炒制,然后适当配上烟叶。烟杆的从上往下,越下面的等级越高,特级的烟,就是最下面的那一小截,多次剁了筛,筛了剁最后留在筛子上的那些圆圆的小颗粒炒出来的,再配上最先采摘的绿烟叶,金黄碧绿,百斤一等烟里也就出一斤吧。都抽根本不可能,谁抽谁有特权,这烟在,抽这烟的特权就在,我抽不上了,就会有别人抽得上。你觉得好,我这还有两袋,给你一袋。”大胡子朝屋里喊:“屯垦,给你成大爷把我那包莫合烟拿出来。”屯垦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牛皮纸袋子——二百五十克装的一袋莫合烟。
“成大爷,给你烟。”屯垦举着那个牛皮纸口袋跑过来,成归田接过那袋莫合烟,说了声:“谢谢。”转身去大队办公室那边,眼镜田青在会议室排练节目,他要去看看,有些事情要安排。成归田刚走出几步,就听胡大队长说:“生产不能停了,饿着肚子建不成共产主义。”
眼镜田青又从学校抽了一些学生排练节目,学校里剩下的学生也不好好上课了,但是惦记着每天中午的疙瘩汤,尽管里面没有羊肉了,汤也很稀,绝大部分学生还是会天天来的,午饭后就大多不见人影儿了。文老师天看报纸传单,知道外面的学校都停课了。他看了大胡子贴在大队部墙上自我打倒的大字报,也没去问大胡子,也不知道该问谁,他不知道该不该停课。
张沟子带了些半大小子,有上学的,多是没上学的,来到学校,教室里没有人,他去办公室,给文老师下命令道:“红星战斗队命令你停课,接受批判。”
文老师抽了两口烟,把烟袋锅在鞋底子上磕了磕,问:“什么时候?”
张沟子颠抖着一只脚,把小眼睛瞪得像蛤蟆似的,昂着头,看着顶棚说:“就是现在。”说着,几个人上来,推着搡着把文老师推出门外,张沟子把一个牌子挂到了文老师的脖子上,牌子上写着“打倒文可安”,张沟子刚用纸壳子糊了一个牌子,还没想好给文老师安个什么罪名,就先打倒一下,出出气,谁让他上一次因为巴依哈孜狗被毒死的事罚了我张沟子跪砖头,我毒死那狗也是有原因的,再说巴依哈孜是家是门市部,就不应该养狗,我今天也要你尝尝跪砖头的滋味。
张沟子他们几个,把文老师推到学校前面的操场边儿上,拿了两个砖头过来,张沟子对文老师说:“你给我跪在这个砖头上忏悔,检讨你对学生的迫害。”
“跪下!”那几个半大小子一起喊,他们没被罚跪过砖头也被戒尺打过手板。
“都给我住手!”张沟子他爹张治国从学校后面出来,见状就冲了过来,气喘吁吁的,上来就给了张沟子一个大嘴巴,骂道:“你个畜生,欺师灭祖,天地不容啊!”张治国摘下文老师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扑通一声在文老师面前跪下了,“文老师,都怪我老张教子无方,还请您再宽恕他一次。”张治国知道张沟子投毒杀狗的事情,文老师为这事还专门家访过张治国,讲了已经惩戒,就既往不咎了。张治国对文老师惩戒张沟子,并在同学面前为他隐瞒,是由衷地感谢,他知道今天张沟子完全是报复。
文老师连忙搀起张治国,张治国扬手又要打张沟子,被文老师拉住。张治国声音颤抖:“你这是恩将仇报,禽兽不如啊!”张沟子向后退了几步,捂着脸,瞪着蛤蟆眼,带着哭腔,向张治国嚷嚷:“什么欺师灭祖,什么恩将仇报,都是些封资修的东西。你不就是和我妈睡觉鼓捣出来个我吗?你舒服了,我是你舒服了的结果,你要感恩我,对我负责。人和人之间哪有什么恩,什么亲情,人们之间的关系不都是男人和女人睡觉制造出来的吗?”
张治国全身发抖,嘴里发出颤音来:“你不是我鼓捣出来的,我怎么能鼓捣出来你这么个变态的丑八怪,你给我滚!”
张沟子转身跑了,他满脑子都是张治国打他的画面,骂他声音,他恨不得拿把杀猪刀,把张治国捅上千万刀,他不想再回那个家,他想到了大成子,“对,找大成子去,跟他住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