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头张醒根滑了一个不算小的跟头,他以前也没少滑倒,滑得都没有脾气了。他原本叫常悟本,祖上是开药铺的,鬼子占领的时候,他爹当维持会长,暗地里给八路办事,买药品和其他控制物资,送到根据地去,这事情常悟本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爹是维持会长,是汉奸。抗战胜利,他们家的那个城市被国民党接收了,接收大员把他爹当汉奸抓了,祖产被全部没收。常悟本在北京上学,改名张醒根,逃过一劫。解放初,张醒根在一个小学校教书,被同一学校的国民党潜伏特务郭美丽相中,要发展他加入特务组织,后来张醒根看形势不对,他成功策反了郭美丽,让她主动自首揭发了特务组织。张醒根立了功,当上了校长,还俘获了这个美女特务的芳心。肃反的时候,查出来张醒根的父亲是当过汉奸,但也有人证物证证明他爹暗地里为八路做过事,也可能是地下党,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死了,没有档案,没法儿证明,张醒根因此被撤了校长。后来大鸣大放,张醒根因为心怀怨愤,鸣放得过于激烈,又被开除出学校,下放到农村。农村生活苦,更因为想躲个清静,张醒根带着郭美丽当盲流闯新疆来了,他想,到哪儿当农民都一样。
这次运动一开始,张醒根感觉到危机,也看到了机会,他就主动卷到运动中来了,也就是运动运动,他想的是你不运动,就得被别人运动,还不如自己先运动,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运动了,张醒根对主任这个位置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他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躲过运动去。见眼镜田青主动登门,张滑头连忙让座让茶,郭美丽一边儿陪着笑。眼镜田青说:“张主任,这次的事都是那个赵狗屎弄的,主意是他出的,计划是他写的,出事儿了,他一推六二五,一问三不知,问计划,他说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写的。我跟你讲,我对天发誓,我可是没有说你一句坏话。”
“田青同志,快别叫我主任了,我就喜欢无官一身轻。”张滑头从兜里掏出雪莲烟来,抽出一支来,把烟盒放在桌上,从另一个衣兜掏出打火机来,啪地一声打着了火,点了烟,吸了一口,微笑着对眼镜田青说:“不怨谁,我的水平和能力,本来就比不上老成,人家老成以前可是做过大事的,早就该当这个主任。我和老成虽然是两派的,但我们的革命目标是一致的,我们的关系不错,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呢,这总是有人来找瞧病,也不分白天夜晚的,实在是太忙,这小队合并了,大队会计我真顾不过来了。我刚写了个辞职书,正好你来了,就帮我带给成主任,也省得我专门跑一趟。”
眼镜田青喝了一杯茶,觉得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就拿张醒根的辞职书起身说:“那我就给张哥带去,这领导上的事,我也不懂。”
郭美丽说:“田青同志,有空儿常来,你住沙包子那边,挺远的,中午就过来吃饭,亲不亲阶级分,咱们就像一家人似的。”
眼镜田青说:“谢谢了,不定我真会经常来打扰。”说完就转身出去,是郭美丽送客,眼镜田青的屁股也就没有扭几扭。
眼镜田青来到大队办公室,大胡正和成归田两人喝着奶茶,吃着从家拿来窝头咸菜,大胡子说:“来,田青,坐下一起吃,家里做的,现在也没啥好吃的。”
眼镜田青把滑头张醒根的辞职书递给归田大左,自己倒了一缸子奶茶,坐下,伸出玉手,翘着兰花指拿了个窝头,就着咸菜吃起来。归田大左看完滑头张醒根的辞职书,递给了大胡子,大胡子看了,想了一会儿,归田大左说:“我只管生产,这事儿你做主。”
眼镜田青说:“我吃好了,去会议那边儿了,准备排练去。”说着就起身开门出去,屁股一扭一扭的。
归田大左对大胡子说:“老胡啊,我跟你说了,咱们是集体领导,有事大家商量。张醒根不干会计了,不像是闹情绪,他讲的也是实情,当医生太忙,现在小队都合并了,会计的事也多了,账也复杂了,再说当会计的更要参加集体劳动,才对生产队的经济更了解。”
大胡子想了想说:“原先沙包子队的那个会计张治国算盘打得好,会算账,能行。就是个中农,抠抠搜搜的,思想有些落后。”
“我看行,会计嘛,把账记明白,不贪污,抠搜点儿没啥不好的。”
“那你就决定行了,这会计一直都是大队任命的,不用选举。”
“那就还用你的名义任命张治国为大队会计,会计是生产干部,就该有生产队长来任命。咱们赶紧开个会,今天下午就开,赶紧把妇女队长定下来,还有就是赶快恢复生产。我想还是让田青来当这个妇女队长,平时就让她带着些妇女搞学习宣传活动,把咱们队的革命抓得红红火火的,咱们就带着爷儿们甩开膀子把生产搞好,把劲儿用有北戈壁去,十年树木啊,要早栽树,多栽树,等绿树成林,我们就可以在哪儿建一个像样的新村,不住地窝子了。”
“这么说,这个妇女队长,还真没有比田青更合适的,我同意。”大胡子说完把两个剩下的窝头和咸菜包起来,“我现在就去通知开会。”
归田大左起身,说:“你去通知贫下中农分表,我去通知大队委成员。”
于是两人分别行动,半下午的时候,人就到齐了,除了成归田和胡子奇、会计张治国、保管贾夏至,还有贫专队队长赵钩实、治安委员阎学良,生产组长有:一组两组长艾高潮,二组两组长胡同理,三组组长牛百顺。
贫下中农代表有:老场院杨来福,他是老劳模了;王占海是大队饲养员,有名的牲口王,因为老婆常年有病,是队里最困难户之一,现在不是了,现在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给寡妇送牛奶呢;李英俊,贫农,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闺女,名叫玉芳,老二是个儿子,叫玉刚,老三个也是个儿子,叫玉明。老婆肚子里还有一个,名字也起好了,要是个女儿叫玉芬,要是个儿子就叫玉成。李英俊有文化,上过初中,爱讲个大道理,一大套一大套的,什么都能给你分析得谁也听不懂,要论起干活儿过日子来,那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大家都叫他教授,或是“叫兽”;周本善,贫下中农,外号老落后,是个懒汉,光棍儿;郑河,贫农,光棍,讲话不论理,爱耍横,不论说什么话总爱抬个杠,别着来,人称“郑老别”,郑老别干农活是一把好手,除了老场院杨来福,还没有人比得过他;王文远,尖滑,爱挑刺,是个鸡蛋里挑骨头的主儿,农村人叫“搅屎棍”,人给起个外号叫“棍子王”。群众选这些人当代表,只是因为他们敢说话,都有“真敢说”美称,在大多数人的概念里,“真敢说”和“说真的”没什么区别,因此这些“真敢说”的就被选上当了代表。
会议从半下午一直开到半夜,吵吵嚷嚷的,争论最大的是奶牛分到户饲养管理的问题。最后通过投票表决,做出以下决定。
一、选举田青为妇女队长,负责搞好政治学习宣传工作。
二、任命张治国为大队会计。
三、现在的奶牛按一户一头分到户管理,集体放牧,冬天不收回,队上的一大一小两头牛,损失要赔,新生小牛归自己。全队分成三个组:粮食组,蔬菜组,副业组。春耕秋收全队集中大会战,努力多打粮食,以粮为纲,平时则分工解放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多打粮食贡献国家,搞好经济改善群众生活。
散会了,人们打着哈欠出了大队会议室,周本善没落后,第一个走出来,说:“这会开到半夜,肚子咕咕叫,也不管饭,下次我不来了。”
叫兽李英俊愤愤地说:“我看这是明目张胆搞三自一包,我可不想沾包,大家都给我作个证,我是反对的,我投的是反对票。”其实他也喜欢有顿顿有奶茶喝,还有大热天从外面回来,喝上一碗冰冰凉的酸奶子,那个舒服,想想都流口水。但是他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是资本主义在他心里萌芽,得要赶快连根拔了。
治安委员阎学良说:“票是我念的,没有反对票,也没有弃权票,我这眼睛可是雪亮的。”
大胡子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不负责任的背后批评,不是积极地向组织建议。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心目中没有集体生活的原则,只有自由放任。这是自由主义的第二种表现。’你们这是在犯自由主义。不要瞎议论了,只要是发展壮大集体经济,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就是社会主义,我们就应该大胆去干。”
李叫兽说:“你听听,又是经济,又是富裕,这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这就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宣言。”老落后周本善说:“共同富裕不可能,都当地主了,谁还干活,不对,应该是都当贫下中农了,谁还拉柴火。也不对,反正是共同富裕不可能,大家一起穷也没啥。毛主席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越穷越革命嘛。”
大胡子说:“大家当盲流来新疆,可都是找饭吃的,这还没吃几顿饱饭呢,就整天吵吵嚷嚷,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上饭,啥也干㞗不成。”大胡子说着,“喀嚓”一声,锁了会议室的大门。
李叫兽说“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㞗,你说的就是个㞗,一句也听㞗不懂,叫兽说话屁都不如,放屁还有个臭味呢,叫兽说话跟苍蝇叫没啥两样儿,除了烦人,就没别的了。别‘子哕’了,你真的快让老子哕了。”老别郑河大声嚷嚷着走了。
李叫兽说:“没文化,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