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钢紧走了几步,追上了玉莺和姬顺,就听到她俩在说话。玉莺说:“一定是瞒岁数了,胡子都长出来了,真难看。”姬顺说:“他早熟呗,我妈说了,太漂亮的和太丑的人都容易早熟。”成钢觉得她们是在说张克礼,哈拉库勒的孩子里,数张克礼长的丑,说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什么是早熟?”成钢紧走两步,赶上去问朴姬顺,其实,他也大概懂得早熟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不太喜欢跟男的在一起,特别不喜欢张克礼那样儿的,他想知道这是不是早熟。
“你怎么偷听女孩子的悄悄话?”朴姬顺扭头说成钢。
成钢说:“我没有偷听,你们的悄悄话也太不悄悄了,我隔好几步远就听到了。我就想问问,我是不是也早熟。”
听成钢这么说,朴姬顺大笑起来。
玉莺回头看着成钢,一脸气恼的样子说:“你傻不傻啊,早熟是啥好事情吗?早熟的瓜不甜。”成钢嘟囔着:“那我就晚熟好了,有啥了不起的。”姬顺说:“晚熟的瓜不能吃,罢园时都扔了,再不就喂了猪。”
成钢觉得很奇怪,玉莺一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低眉顺眼的,话很少,总是“石头哥”、“嗯哪”、“好的”这些个词,就是泼她一身水,她也只是哭着说:“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要干什么?”
现在和朴姬顺在一起,两个女孩,她就来了神气了,竟敢张口就挤兑成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很有可能是她平时是怕我,现在有了撑腰的了,成钢这样想。
“知道吗?文老师今天跟我说了,明天我就可以把二年级的课本退给他,我不用上二年级的,直接上三年级。他说我二年级的全会了,再学是浪费他的时间。”成钢说着,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充满了优越感。
朴姬顺说:“和我一个年级了,那我们做同桌吧。”
玉莺说:“跳级了,了不起嘛,升级快,毕业快,你明天就毕业吧,队上挖大渠正缺劳力呢。大哥二哥不是都去干活挣工分了,你也去嘛,可以挣好多的工分,到年头上就可以分到好多钱了。”
玉莺这是怎么了?成钢不再说话,闷声朝前走,两个女生继续唧唧咕咕,并不避讳他,他也装作没有听到,绝不插嘴,成钢妈常跟他讲,男女有别,男生不要掺和女生的事情,也不要乱打听。
可能是因为疼,也可能是听了姬顺和玉莺小声说他的话,更有可能是因为姬顺给他擦嘴的草纸的缘故,张克礼愤愤地在前面走,离成钢他们很远。忽然看见他跑起来,一会儿就到了前面的大沙包子。
转过那个沙包子就进三小队了,三小队也叫沙包子村。十大队有三个生产小队,一队二队和三队。在没有成立人民公社之前,这里叫哈拉库勒,是布尔津超英公社的冬牧场。牧民们零散地住着,相距几里几公里的,也不成个村庄,牧民的房屋大多是木屋,都架在东一处西一处的沙包子上,夏天牧民们就都赶着畜群转场上山了,北面两百来公里的大山里,是牧民的夏牧场,夏天额河涨水,哈拉库勒是一片汪洋,洪水过后,是一片片的沼泽和绿油油的草场。
很多年以前,大胡子因为坚决要和小寡妇马发图麦结婚,申请转业到地方。就分到了超英公社,他不愿意当供销社主任,就自告奋勇带着一群盲流到哈拉库勒建村子,后来人越来越多,公社也在农闲的时候组织大会战,调全公社的青壮劳动力到哈拉库勒筑坝防洪,挖渠开荒,帮着把哈拉库勒建成了全公社产粮最多的生产队——十大队。
所以,成钢家刚到这里的那天傍晚,那个穿军大衣的王局长说:“到了,这里就是哈拉库勒,是全公社最好的生产队。”
“哈拉库勒”蒙古语是“黑色的水泊”。额尔齐斯河涨水的时候,一条河沟从东北流向西南,上连大片的芦苇荡,下通滚滚西流的额尔齐斯河,小河流过沼泽和草场,河沟两岸是黑土地,沟底大多是乌黑的淤泥,清澈的河水看上也是黑色的,这条河沟也叫哈拉沟。
十大队的大队部就在一小队,一小队在水沟的西边,三小队就在一小队的西北边,二小队在河沟的东边。车马过河沟是在水浅坡缓的地方䠀水而过,徒步过沟的就在沟窄处搭个简易的桥,哈拉沟上没有一座像样的桥。额尔齐斯河洪水一过,哈拉沟就断流了,成了很多互不相连的黑水沟,这个有着很多黑水沟和水泊地方叫哈拉库勒。
三队一部分人住在河北岸离河不很远的一片平地,是老盲流,人口也多一些,叫老三队;一部分住在离河远的沙包子里,是新盲流,人口相对也少一些,叫新三队,也叫沙包子村。成钢家住在沙包子村。朴姬顺家比成钢家来得还晚几十天呢,是新盲流,当然也住在沙包子村。
成钢已经知道了,盲流跟流氓没有什么关系,盲流就是盲目流动的人口,没有什么贬义,那时进新疆的内地人,除了军人、干部、支边青年和后来的知识青年以外,差不多都是盲流,老盲流和新盲流,老盲流比新盲流牛一些,一般老盲流觉得自己是栽树人,新盲流是乘凉者。老盲流千辛万苦,挨着饿打下一片天地,新盲流一来就有吃有喝,有地窝子住,和老盲流争一样多的工分,一样分红,老盲流心里就很有些不平。
沙包子村满沙包子都是沙柳或棱棱柴,沟沟坑坑的边儿上也有些并不高大的胡杨东一棵西一棵地倔强地长着,有时候是阔叶,有时候是细叶,有时候没有叶,像是枯死了,可突然就又活过来,郁郁葱葱的。
沙包子村中间儿是一片盐碱地,一层白色的碱末子,踩上去冒白烟儿,小孩子也不跑去玩,连牛羊也不上去。社员们住的地窝子就围着这片盐碱地,将就着沙包子盖起来,远近疏密,不成行也不成片的,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不到二里地,盐碱地不宽,隔着这片盐碱地,对面有十一个孩子的李广田家,李广田和他的孩子们在地窝子门前喝玉米糊糊的吸溜声,成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片盐碱的边儿上除了路以外,还有队上的场院和一些牲口棚圈,最显眼的是两个草垛,一个麦草垛,一个青草垛,草垛高大像两座山,和村子北面的一黑一白两个大沙包子遥相呼应。
黑沙包长满了沙柳和棱棱柴,远远望去,高大苍然;白沙包寸草不生,夏日沙丘连天,冬天白雪皑皑,柔美的曲线在蓝天下尽显天地之大浪漫。
朴姬顺家在村北,成钢和玉莺在村南,他们在大草垛跟前分了路,转过麦草垛,成钢看见弟弟成城靠在恰里巴边儿上,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狗,细长的腰,大大的耳朵,瘦得跟成城一个样儿。
“三哥,妈不让养这只小狗,你抱回去跟她说说呗。”成城说,眼睛闪着不容你推脱的光,“是北边老李家的‘急粥’给我的,他们家的白狗下的,就这一只,双猫独狗,这是只独狗,很稀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