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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成钢和几个同学被叫去大队办公室，成钢的爸爸成巨鹿路宣布成立了哈拉库勒文艺宣传队，玉莺儿的娘眼镜田青任宣传队队长。成钢和玉莺，还有姬顺、急粥，还有急粥的双胞胎妹妹文淑和文娴，他们六个人，成了宣传队的第一批队员，他们的任务是一星期之内排出交公粮的节目，要在县上的交公粮庆祝大会上演出。
急粥是吹笛子的天才，不管什么歌，让他听两遍就能给你吹出来；急粥的妹妹文淑和文娴，不仅长得好看，唱歌的声音也特别好；玉莺儿会舞蹈，是从五岁就开始正规练习的；姬顺展示了她的绝活儿晃板，脚底生风，身轻如燕，在晃板上舞双剑，令人拍案叫绝。只有成钢啥也不会，四肢不协调，五音还不全，成钢只有一个本事，会背词儿，他会背《诗经》《唐诗》各三百首，可这个表演节目也用不上啊。
玉莺儿娘说：“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会背领袖语录，不论在任何场合都要做到口若悬河、对答如流。”
成钢明白了，他在宣传队里就是专门耍嘴皮子的。
为了排歌舞《喜送公粮》，玉莺儿娘到学校又选了三个男生三个女生，有姜丽丽和赵国胜，赵国胜十二岁，上四年级。成钢的西邻王麻子家的凤和凰姐妹俩也被选上了，说实在的，她俩长得真漂亮，只是姬顺总是躲着她俩，成钢有些纳闷儿，为什么不选文慧？
看到凤和凰来了，成钢对姬顺说：“我知道凤凰她们家为什么把屎盆子放在饭桌上了……”没等成钢说完，姬顺就跑了，成钢赶紧追出去，看到姬顺在吐，连忙从墙根拿了一把铁锨过去，铲了雪把她吐的埋了。姬顺说：“你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以后再说这件事，我保证再也不和你玩了，下辈子也不给你当二嫂。”
“好吧，姬顺姐，我保证再也不提了，你这辈子就给我当二嫂吧，我以后还是叫你姐吧，总比叫嫂子好听。”姬顺给成钢气笑说，满脸通红地说：“叫姐就叫姐吧，以后别再乱开玩笑了，让别人听了，觉得我们没正经，你也不小了。”
玉莺儿出来了，说：“你们干啥呢？快点儿进来，急粥他爸要给咱们量身子做衣服呢。”他们赶紧跑进大队办公室，李编筐脖子上挂了个软尺，手里拿个小本子，说：“大家过来，按大小个儿排队，男生一队，女生一队，我给大家发号，我按号给大家量体裁衣，每个人都记住自己的号，到时候按号领服装。”
大家一边排队一边唧唧喳喳地问衣服的颜色，样子，什么时候可以穿上。
玉莺娘说：“大家都安静了，一人一套绿军装，还有武装带，布料都买好了，咱们队只有石头家有一台缝纫机，李师傅和石头妈从今天开始加班加点地给咱们做衣服，咱们一定要好好排练，把节目演好，给哈拉库勒争光。”玉莺妈说得两眼放光，那声音像百灵鸟儿。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宣传队员，不上课了，赶排节目。听说全县学校大部分已经停课闹革命了，哈拉库勒学校只是他们十几个同学停课搞宣传，已经算是很落后了，哈拉库勒偏僻，不论什么都来得稍晚一些，除了下雪。
哈拉库勒第三场雪到来的时候，节目排练好了，队里也准备好了公粮。天刚蒙蒙亮，成钢他们到了大队部集合。三辆大车拉了去参加庆祝大会的人，十架马爬犁满载着公粮，车和爬犁上都插了红旗，麻袋和人身上都贴了红红绿绿的标语。队伍犹如一条长龙，在蜿蜒的额尔齐斯河谷前行，漫天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儿来。
落雪的天不冷，热情中感觉雪花如春花般温暖。
半上午就到了县城，街上也没有几棵树，树下拴着些牛马和牛马拉的爬犁，牛马在悠闲地吃着草。县委大院前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哈拉库勒的大车爬犁队伍停在县委门前的大街上，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啪啪地拍照，闪光灯闪得成钢眼冒金星。大会主席台就搭在县委大院门口的街边儿上，喇叭响起来，接着就宣布大会开始，哈拉库勒的交粮队第一个从主席台前走过。一共就三个交粮队，是全县选出的三个先进生产队，其他生产队都在公社的粮站交了公粮。拉了公粮的爬犁经过主席台后，就到粮食局去卸粮了。接着就是成归田上台代表哈拉库勒讲话，对着架起来的一个话筒，声音洪亮。他把交公粮同反帝反修结合起来，同国内外大好形势结合起来，台下一次次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成归田讲完话，就有一个人上台来，对着话筒说：“请红星革命造反司令部王司令讲话。”接着王广禄上台来，就是那个一年前把成归田鼓动来哈拉库勒的民政局局长，穿军大衣的那个，现在当司令了，他也戴了一个大红的胳膊箍。王广禄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也有提醒人安静的意思。他讲了几句，成钢也不怎么太懂，主要是没有注意听，心里只想着快该表演节目了吧，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台词。
王司令讲完话，就开始批判当权派，有七八个人被推上台，脖子上都挂着牌子，排在第一的就是发洪水的时候上白沙包给哈拉库勒人讲话的那个孙书记，他的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当权派孙华盛”，他们还没有站定，就有人喊口号：“打倒孙华盛！打倒帝修反！”下面的人跟着喊，成钢也跟着喊，喊声震天。喊完就完了，宣布散会了。成钢他们终究没有上台表演，心里有些失落，白背了那么多的台词。
姬顺说她一看到这阵势就害怕，不久前她是在这个街上被戴红胳膊箍的抓了的，表演服也被抢去烧了，姬顺说：“这里一点也不好，我想回哈拉库勒。”会计张醒根说：“急什么，马都喂上草料了，人还要吃饭呢，王司令派人叫我们去人民饭店吃饭，人民饭店，你们没吃过吧。知道吗？人民饭店的经理叫胡日鬼，有两个布尔津的名菜是一定要吃的，一个叫胡日鬼辣子炒肉，一个叫胡日鬼皮芽子炒肉。”
胡日鬼叫什么？——胡日鬼就叫胡日鬼，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或许他就姓胡。他是老盲流，胡日鬼以前可能是个外号，后来就成名字，户口本上也叫胡日鬼，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张醒根好像不怎么知道胡日鬼的故事。
成钢急不可待地要去人民饭店，为了见识胡日鬼皮芽子炒肉，更为了见识胡日鬼。不多时他们就被带到了人民饭店，布尔津的街中心，东西南北十字路，四面屹立着四座巍峨的土坯房，都是上了沥青的黑色屋顶，在蓝天白雪中显得那么黑白分明。四座高大的土坯建筑分别是人民饭店、新华书店，邮电局和百货公司。
人民饭店在十字街东北口，他们走进去，餐厅很大，宽宽绰绰地摆了十几张桌子，中间空开很宽，方便排队取餐，成钢他们是排着队进来的，一进门就有人给他们发了票。成钢他爸，玉莺她娘，会计张醒根，还有保管贾瞎子被人带去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王广禄王司令已经坐在那里了。成钢歪着头看门边的柜台，柜台很高，里面露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和两个肩膀头来，头顶精光，三周的头发还乌黑，大脑袋，大脸，大嘴巴，大眼睛，戴着一副黑边儿的大眼镜。
“肉菜汤一毛，馍馍五分，”大脑袋对站在柜台边的一个来吃饭的“人民”说。边说边收了钱开了票，那个“人民”拿了票站到成钢他们后面。
成钢想这个大脑袋就是胡日鬼了，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高大，胡日鬼是一个矮胖的半大老头子，脸色黑里透红，泛着油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