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大左一大早来大队上班,大胡子已经烧了奶茶,他有事要和归田大左商量,又不想直接开口,他要等在适当的时候或话题中提出来,像是随便说说,并不是早有主张样子。大胡子给归田大左倒了一茶缸子奶茶,归田大左说:“你烧奶茶啦,可是好久没有喝到奶茶了,真有些馋呢。”
大胡子说:“我早上到老王那儿去看看牛,膘情不错,小牛娃子也都壮实。看老王正挤奶子,我就要了一大缸子回来。”归田大左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坐下说:“有群众反映,老王挤牛奶专给寡妇,有文老师的丈母娘,还有钱富贵老婆。”
大胡子一边卷莫合烟一边说:“老王起早睡晚,管着一群牛,挤点奶子也应该的,他偷偷送给谁,也没法管。我看还是像以前一样,把牛分到各户去,自己管自己挤奶子,家家都有牛奶,就都没意见了。”他说着抽一口烟,过一会儿,才从鼻孔冒出两缕淡淡的白烟来。
归田大左说:“今年春天牛的膘情太差,还死了两头,就没敢往下分。后来,草长起来了,膘也好了,有群众提出要分奶牛挤奶子,分给私人挤奶子,大牛小牛都瘦得一把骨头,过不了冬。”
大胡子说:“好多年都是分给私人挤奶子的,去年主要是草圈子被拆了,草全都糟蹋了。这牛分下去,有些人只管挤好,奶牛没膘,牛娃子不长,不好过冬也是实情。我想,不如把牛分下去,冬天也不收回来,谁家的谁自己管,生了小牛算自己的,三年后还给队上一大一小两头牛就行了。以后各家就都有奶牛了,队上也再也不用操心给社员们养奶牛了。队上把养牛打草的精力,用来干些别的,增加集体收入,有啥不好呢。”
归田大左说:“这事儿咱们要开会好好研究,全体干部开会,还要有贫下中农代表参加,咱们以后要集体讨论决定事情,并向上级报告,不然,容易犯错误。”大胡子点点头,说:“是啊,我以前是犯过不少官僚主义的错误。”
归田大左说:“咱们以后不要再犯了。”
大胡子又说:“我看原先种的地好多都泛碱了,收成起来越少,咱们还得向北戈壁要地种树,建村子,不然过不了多少年,这哈拉库勒可能就住不成了,咱们修坝堵住了洪水,也堵住了往外排水,一滩死水会越涨越高的。我想是要修个进水闸和排水闸,可是不是光出力就能解决的事情,需要材料,钢筋水泥。”
两人正在说话,眼镜田青进来了,她没有穿那件特制的叫花子服,他是知道张滑头不当主任了,就赶紧把那个件“衣服”洗净晒干放进箱子,她想,好好收藏着,说不定以后还会用上。
眼镜田青敲门进来,站在归田大左面前,没有说话,低着头,一脸惭愧。她搓着两只手,纤纤手指微翘着,低眉顺眼地说:“成主任,我犯错误了。”大胡子给眼镜田青倒了一杯奶茶,说:“柳家嫂子,坐下,喝杯奶茶,我一早烧的,放到现在才真的有味道。你们聊着,我得去木工房看看,供销社给咱们进了两辆架子车轱辘,我得看看他们车架子做得咋样。”大胡子虽然不喜欢眼镜田青虚头巴脑,咋咋呼呼的德行,但是对修坦克的柳志平是非常敬佩的,所以见了眼镜田青从来都十分客气。
归田大左对眼镜田青说:“有事儿坐下说,田青同志。”
大胡子出去了,眼镜田青说:“归田大哥,我是被张醒根给蒙蔽了。”说着挤出两滴眼泪来,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楚楚动人的样子。
归田大左说:“以后要多看看报,看你们整的那一出,还让学生都穿什么‘忆苦思甜装’,连小孩子都发现那衣服有问题,要不是及早都脱了叫花子衣服,让上面来的人看到了,就不仅仅是‘方法错误’了,张滑头就不仅仅是撤职,你也得受牵连。”眼镜田青说:“玉莺儿说是她石头哥说穿得像叫花子一样就不对,第一个脱了的,她是紧跟着石头哥也脱了。”眼镜说着把纤纤玉手伸向归田大左,归田大左一把攥住眼镜的手,抚摸着说,这手也不像一个妇女队长的手啊。
“你是让我当妇女队长吗,归田哥?”
归田大左说:“这要经过大队扩大会议讨论,你要好好表现,特别是要和贫下中农代表搞好关系。”眼镜田青喝了奶茶,给了归田大左一个拥抱,满面春光地出了大队办公室,她要去看看滑头张醒根。张滑头不是个一般的人,这次被抓了,放出来一点事都没有,连批判会都没开,连来调查的“上边儿的人”都替他开脱。三十年河东河西,山不转水转,最近跟归田大左的关系,幸亏有玉莺儿这闺女牵挂着,没有翻脸,留了后路,不然肯定比张滑头倒霉。眼镜田青也不是那种人走茶凉的人,更不会落井下石。再说,穿破衣服这件事全是赵狗屎的主意,也怪不得我眼镜田青。眼镜田青迈着坚定的步伐,不由得哼唱起节奏明快的歌来——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
……
太阳半空里照着,暖暖的,树叶儿也不动,蝈蝈在草丛里叫,水坑边儿上,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摔泥炮,嘭——噗——作响。哈拉沟水哗哗地流着,木桥头的沟边上有几个妇女,有撩开衣襟奶孩子的,有坐在土堆上纳鞋底儿的,有两个拿了木盆洗衣裳的,眼镜田青向她们问好,她们有人“哎”一声,都好奇地看着眼镜田青,也不回话,只顾窃窃私语。
“那天开大会,穿得好破啊,今天又穿这么新。”
“那天是表演,那歌唱得多好听,——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以前跟归田副队长骑一匹马,后来又跟张滑头主任坐一条板凳,现在可能又回到归田大左主任身边了,不是啥正经人。”说这话的是眼雪亮的老婆李春花,不得不说,李春花的眼睛也是雪亮的。眼镜田青眼镜近视,耳朵并不聋,她听到议论,只是不知道是谁说的,也不想知道,她快步走过桥去,张滑头家在桥的那一边。
刚过桥走了没几步,也没看见眼雪亮从哪儿窜出来,把眼镜吓了一跳。“田同志,以前我对你有点儿误会,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跟你说,我是站在归田大左主任一边的。张滑头这家伙,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他那个老婆妖里妖气的,哪像您美丽端庄,还戴副眼镜,一看就有文化。我怎么看张滑头的老婆都像一个电影里的女特务,说不定就是个女特务,连她的名字都像是特务,郭美丽,蒋介石老婆叫宋美龄,你想想看,你品。”
眼雪亮瞪着黄眼珠子,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来。眼镜朝后退了两步说:“眼治安你忙,我头疼,还得到张医生家去拿些药。”
眼镜田青本想把眼雪亮好好地损上一顿,可是一想选妇女队长还有他一票,就忍了。眼雪亮站在那儿,看着眼镜田青走远了,“呸”了一口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好东西!”说完眨巴一下眼睛,瞪着黄眼珠子,东张西望地过了桥,到沟西边转转,踅摸着探听一下有没有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眼雪亮就有了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