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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云没想到家里又干净又暖和，成钢和成城正在烤洋芋片儿。成钢帮妈妈接下包，放在桌上，成城向门外看，说：“爸爸呢？”
柳云说：“爸爸一时还回不来，回不来也可能不是坏事。”
成城说：“我还给爸爸留了兔子肉呢，三哥做的，可好吃了。”他说着就去厨房，端了盆子来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兔肉块儿上长了长长的灰色的毛。
“孩子，你们咋不吃啊？这都坏了，多可惜。哪来的兔子，是你二哥回来过？”
“二哥没回来，是黑虎抓回来的。”
黑虎抬起头，舔柳云的手，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发出低低的婴儿般的叫声。柳云摸摸黑虎的脑袋，对成钢说：“兔肉给黑虎吃吧，狗是食腐动物。”
成钢拿了黑虎的食盆来，把兔肉倒进去，对黑虎说：“黑虎，来吃肉。”黑虎就过去吃起来，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柳云说：“看，妈给你们带回好吃的来了。”她打开包，有五公斤白面，还有五公斤羊油渣，油渣是炼羊尾巴油炼出来的，大拇指肚儿大小，焦黄光亮，散发着浓浓的香味。面粉和油渣是葛主任的老婆刘秀莲送的，柳云也没有客气。刘秀莲还说油渣不是供应食品，他们单位内部可以买到，觉得好吃，就跟她说，她给买。
成城说“太好了，有白面了，我们已经吃了两天烤洋芋片儿了。”
黑虎还在吃兔肉，可能是太好吃，它在细嚼慢咽，像是在品尝，发出“嘎嘣嘎嘣”的嚼骨头声。柳云把成城搂在怀里，说：“妈现在就和面，给你们蒸油渣洋芋馅包子。”
柳云起身洗手和面，姬顺来了，端了一小盆炖鱼，用抹布垫着，冒着热气。姬顺说：“大娘你回来了？今天队上分鱼了，知道你家没有，我妈做了一大锅，让我给你们送来。”
“快放桌上，别烫着。石头，快把桌子收拾一下。”柳云说着就愣了一下，“姬顺，我们家怎么没有？”
“我妈说了，听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分鱼了，成分不好的，过两天分，都一样多，就是贫下中农先分。”
柳云苦笑了一下，说：“以后也可能会不是贫下中农就不给分了呢，现在还好，只是后分嘛。姬顺，你在这儿吧，大妈给你们包包子吃。”
成钢小声对姬顺说：“别说我被开除的事儿。”
姬顺没有说成钢被开除的事，吃饭的时候，柳云对成钢说：“石头，你说说李英俊开除你的事儿吧。”
成钢详细讲了那天的事情，柳云问姬顺，姬顺说：“那天在学校，我没有见成钢，是听别人说的，我去问了文老师，文老师说的就是这样，他说让成钢回来，给李贫代认个错，写个检查就行了。我追上成钢，他不回去。我知道您不在家，就回去向文老师给成钢请假，当时李贫代也在，他也没说什么。”
柳云对成钢说：“不能受点儿委屈就不上学了，明天就去上学，向李贫代认个错，顶撞长辈是不对的，你往学校里带你弟弟本来就不对，别人带是别人的错，别人的错不是你犯错的理由。说‘他怎么可以’这句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做了错事，或者是想做错事。”
第二天，成钢和姬顺一起去上学，姬顺按柳云的嘱咐，一到学校就带着成钢去找李贫代认错。
第三天，李贫代说：“写个检查，在全班念。”
成钢就跟了姬顺到班上写检查去。教室里闹哄哄的，早读课，老师没有来。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在空地上打洋牌，有的凑在一张桌子上打扑克。李屁癫的儿子李卫东手里拿一根棍子站在讲台上，穿着蓝色的干部服，又脏又破，可能是打从穿在身上就没有洗过；他细高个头，长脸阔嘴，唇边已经长出稀疏的绒细的短髭，脸色蜡黄灰黯，只有眼睛闪着些光亮。李卫东原先叫李玉刚，就是超英公社改名叫长征公社的那一年改的，那年很多地名都改了，很多人名也改了，这可能也是“破四旧立四新”的意思，李卫东的弟弟李玉明就改名叫李立新，他姐姐李玉芳没有改名字，是因为在李屁癫看来，女孩子革命不革命的没什么，再说将来也是别人家的人，所以改名这件事儿在李屁癫家是儿子优先，女儿就算了，改好了，将来也是让婆家白白占了便宜去，李屁癫才不吃那个亏呢，他不许女儿改名字。
李屁癫的大儿子李卫东瞪着光亮的眼睛大声问：“成钢，你被开除了，谁让你进来的？”成钢看了李卫东一眼，说：“是李贫代让我进来的。”走到课桌前，挨着姬顺坐下。
“你滚开，那是我的座位！”李卫东大声地向成钢喊叫。李卫东的座位是在最后排的，成钢走了这几天，他就坐到成钢的座位来了，让他五岁的小妹妹坐到他的座位去。姬顺朝着李卫东说，“你喊叫什么，这原本就是成钢的座位。”起身拿起李卫东的书包，送回它应该去地方。
成钢拿出作业本，打开来，翻到中间那一页，写下了“检查”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他以后的岁月里是经常写的，用钢笔写，用毛笔写，写了十年，十年中，成钢的成分就是经常要写检查的成分，可能是检查写得好，他也没有被“打成”什么；因为经常写，“检查”这两个字就写得特别地漂亮。二十年后，在自治区教育系统举办的一次他书法大赛上，成钢的书法作品“检查”两个大字一举夺冠，对他的职称晋升产生了非常重要的积极影响。那都是后话，现在李卫东走过来，一把扯过成钢的作业本，“检——查——”李卫东举起成钢的作业本大声喊叫，“小特务写检查啦——大家快看啊——给他鼓掌吧——”他把作业使劲儿摔到成钢面前，“写，快快写，把你和你爹的特务活动都写出来。”成钢看着李卫东，没有说话，他可以确定，如果一拳打过去，可以把李卫东的鼻子打歪，他不怕李卫东，更何况，姬顺就在他身旁。可是，他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不可以因为自己，让姬顺落个爱打架的名声，要不是因为自己，姬顺从来都是个和气活泼的女孩，不要说和别人打架，连吵嘴的事儿都不会发生。
“你瞪我？”李卫东瞪着成钢说。
成钢还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卫东厉声呵斥：“你给我站起来！”
“李卫东，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有完没完，你赶紧滚到一边去，我一手好牌都让你给毁了，再逼蹭，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烂了才怪。”阎志强把扑克摔到桌子上。李卫东说，“阎志强，你到底是哪边儿，注意你的立场。”
“你说我是哪边的？我就是看不惯瞎骚清的人，你提留着个棍子站讲台上，你以为你是你爸李屁癫啊。”阎志强又转向成钢说，“成钢，以前我就是看不惯老师什么事儿都向着你，你还瞧不起我们，还不是因为你爸爸是大队主任。现在你也不高高在上了，都写检查了，我保证以后再不找你的茬儿，也不许谁无缘无故欺负你。”
成钢站起来，向阎志强说了声：“谢谢志强！”
成钢此时觉得阎志强也没有那么丑，他以前不愿意搭理阎志强，主要是因为他长得丑，学习又不好。成钢看不起学习不好的，学习不好的也看不起成钢，但成钢有老师护着，也没谁敢负他，现在不一样了，造反了，老师也不敢乱说乱动。就连玉凤玉凰也常说几句风凉话呲打成钢，就连孙子庄的闺女孙爱莲也指使成钢给她做这做那。
俗话说得好——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
此时阎志强却想和成钢和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很仗义，不欺负弱小，也是因为他一见到姬顺就心里痒痒，全身无力，他挨姬顺打，不还手也不完全是因为打不过姬顺，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喜欢姬顺。他现在看出来了，要和姬顺接近，首先得跟成钢和好。他也不相信姬顺最终会嫁到特务家里去。阎志强留级就是想要跟姬顺在一起，现在小学六年制改五年制，明年春天，就可以和姬顺一起提前小学毕业了，要不是为了这个，阎志强在学校多一天都不想待。毕业后干什么呢？阎志强想，姬顺干什么，自己就跟着干什么，上学是不可能了，县城有中学，这两年已经不招公社的学生了，公社有个中学，是哈萨克语的。反正阎志强也不愿意上学，姬顺不能继续上学更好，种地便种地，挖渠便挖渠，阎志强就跟定她了。成钢的二哥成革命现在就是反革命，特务儿子不是反革命，还能是个啥？他根本没有资格娶姬顺。阎志强想着，心里就畅快了许多，上水利工地挖渠抬土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只要姬顺去，就和姬顺共抬一筐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