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套了爬犁,到大草圈子装了些干草,柳云穿着皮大衣,戴了狗皮帽子,又蹬上一双毡靴,坐上爬犁到县城去。刚出村口,遇到王玉青领着淑娴往大队走,柳云让了爱国停下,把淑娴娘俩捎上。王玉青说:“这孩子可能是着凉了,肠胃也不好,带她到张医生那儿看看,扎扎干针,拿点儿药。他婶子你这是干啥去,穿这么厚实。”柳云说:“我去县城看看爱华去。”
爬犁赶到大队部门前,淑娴和她妈下了爬犁去张醒根那儿,柳云对爱国说:“去叫爱社快回家去,就家宝一人在家可不行。”
二哥也被叫到宣传队来,正在排练节目,爱国对他说:“你快回家去,我送妈去县城。”二哥也没问去县城干啥,就脱了排练服,跑回家去,他不想再来宣传队,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去套兔子。爱国赶着爬犁去县城,要赶快点儿,中午天气暖和,到下午就冷了。
按照报纸上说的,要放手发动群众,哈拉库勒的群众也发动起来了,没有文化的,年纪大的,由成归田带着在大马圈里学习,读报纸,讲形势,学语录;年轻的,有文化的,还有全部的学生都由田青带着,排练节目,人多了,大队的会议室太小,就在门口的平地上排练。现在正在排大型歌舞《大海航行靠舵手》,大队会议室门口站着一堆人,贾瞎子来找田青说:“最近上面来人多,大队食堂大师傅忙不过来了,成副队长说让晓露去食堂干活,说是接待上面来人,要干净利索的。”
田青说:“去吧,我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贾瞎子把晓露领走了,食堂就在大队会议室东面,过到大库房就是,贾瞎子对晓露说:“在食堂好好干活,少说话。你以后就跟我姓贾,记住,你是贾晓兰。”晓露说:“我懂,我姓贾。爸,你真好。”食堂大师傅是老广东邝发顺,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为人老实和气,从前就是个厨子,见漂亮的晓露来给自己打下手,心里自然高兴。贾瞎子说:“老邝,这是我闺女贾晓露,我就把闺女交给你了,你给我看好了。”
老广东说:“放心吧,咱俩谁跟谁啊,你闺女就是我闺女。”老广东和贾瞎子都是当年大胡子领着来开发哈拉库勒的“八大金刚”,当年也是发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张淑娴回家吃了张醒根开的中药,王玉青说淑娴是得了伤寒。柳云坐着大儿子赶的马拉雪爬犁,半下午就到了县城,爬犁子赶到人民饭店。人民饭店连着人民旅社,人民旅社后面是个大院子,有牲口棚,供来住宿的人民暂放车马。柳云在人民旅舍开住宿票,柳云住四人间,爱国住八人间,房间有铁炉子,有火墙,里面已经有人,生了火,暖烘烘的。柳云进房间,坐在自己睡的三号床上,摘了皮帽子,脱了毡靴,穿上棉胶鞋,围了一条驼色的毛围巾。爱国在旅舍后面的马棚卸了爬犁,拴了马,从爬犁上抱草把马喂上,柳云走过来对他说:“你就在旅舍里等我,我去找你姐。”
街上冷冷清清,到处是马粪牛屎,路上的雪被碾压成了冰,黑乎乎的。路两边的高高低低的房屋的白的或不白的墙壁上贴着大字报,有的密集,有的零散。没有贴大字报的地方,标语直接写在墙上,黑黑的,红红的。几头牛在路边的墙上舔大字报上浆糊,有的大字报没有粘牢的,就被舔下来吃了。
学生已经很久没有上课了,柳云在学校宿舍找到了女儿爱华,带她到人民饭店吃饭。爱华说什么也不回家,最后她同意妈妈意见,去南疆,投奔姑姥姥去。吃过饭柳云去车站买票,爱华带爱国一起去收拾行李。学校昨天有一个男小将,造手榴弹的时候把自己给炸死了,现在正乱,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管爱华,她悄悄地离开了学校。今晚就和妈妈一起住,明天一早直达乌鲁木齐的班车,然后去南疆。
送走爱华,柳云给南疆的姑妈发了个电报,姑妈是一老战士,没有结婚,一个生活。上千公里的路程,柳云难免有些担心,但比留在学校,柳云总是放心多了,赶紧坐了爬犁回哈拉库勒。
不论革命的还是假装革命的,群众还是不是群众的群众热情多么高涨,一场寒流还是如期而至,从西伯利亚刮来。哈拉库勒死寂一般,人不出门,牛羊也不出圈,就连聒噪的乌鸦也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冰河发出咔咔的炸裂声,树林在寒风中嗖嗖作响,气温直降到零下四十多度。
成钢家的西邻,王玉凤和王玉凰,裹着被子,紧紧地搂在一起瑟瑟发抖,天太冷了,她家能烧的都烧了,先是烧了凳子,又烧了桌子,最后连一个木头锅盖也烧了,晚饭还没有吃。凤和凰的娘俞春娇把能穿的都穿上了,在地当间儿摇摇摆摆,像一只大狗熊,鼻孔流出清鼻涕来,她要呵口气暖暖手,呵出的是白白的汽,没有什么一丝儿热气。王麻子哆嗦着手,卷了一支莫合烟,划了一根洋火点着了,使劲儿地吸了两口。俞春娇说:“抽烟管个屁用啊,那点儿火能暖了你的鼻尖子不?一个大男人,宿在家里,等着全家都冻死啊。”
王麻子说:“每年冬天队上都派人拉柴火的,今年怎么就不拉了。”
“秋天放假,各家各户都往家弄柴火,你就赖着不动,现在各家各户都有烧的,队上谁给你拉柴火,再说了,大胡子也靠边站了,谁管这事儿?你也算个大男人,总不能让我们娘儿仨冻死在这破屋子里吧。你看这屋子破的,四处漏风,天热的时候你也不知道抹点泥。”
王麻子说:“这是公家的房子,我为啥要泥,吃饱撑的啊。”
俞春娇说:“别说那些没有用的,我快冻死了,你不快点弄柴火来把屋子烧暖和了,把饭做了,我就带了孩子走,看哪个单身汉屋里暖和,我可就到那里去睡了。”
王麻子看了俞春娇一眼,心想,她可是真能做得出来。
王麻子两根污黑僵硬的指头夹着烟,使劲抽了两口,把烟把儿扔地上,用脚碾了一下,起身拿了根绳子出门去。他缩着脖子,脸色青白,满脸的麻坑都填着污垢,缩出一条和褶子来。他朝北走,他想去麦草垛,背些麦草回家烧,虽然取暖不顶多大事,但起码可以把饭做熟。王麻子边走边跺着脚,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我操——我操——真他妈的冷。”
一转弯,看见成归田家的柴火垛,整整齐齐,高高大大,像是一座小山。“我他妈的傻瓜吗,有这么好的柴火,烧什么麦草啊?”王麻子东张西望,根本不见一个人影。“哇,这还有一大堆劈好的劈柴。”王麻子铺下绳子,码了劈柴,实在是绳子不够长了,没有捆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王麻子一下子就背起了平时两个王麻子也背不起来的一大捆劈柴,弯着腰,撅着腚,往回走。快下到路上,一个小坡,出溜一滑,摔倒,连人带柴一起滚到坡下去,绳子开了,柴火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