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凉,芦苇黄,云沉沉,野茫茫,淑娴独自走在回沙包子村的路上,当老师的日子她并不留恋,只是一想到干农活,就倍感凄凉。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能吃饱已经很不容易,一年又一年,也看不到有什么改变,住的还是那个像老鼠洞一样的地窝子,走的还是这个黄土路,或许一辈子就这样,想来就心寒。淑娴毕竟是在县城上过中学的人,县城也并没有丝毫的繁华,但相对生产队来说,县城毕竟是城里,城里人的生活才叫生活。
一阵风吹来,淑娴打了个寒战,有雨点儿落在她脸上,她抬头看看天,隐约地有雪花儿在飘。“吁——”牛刚强赶了一辆马拉架子车从后面丁零当啷地赶过来,在淑娴身旁停下,车上拉着些工具,钢钎大锤十字镐之类。
“淑娴,上车吧。”牛刚强对淑娴说。
张淑娴一抬腿,从车的右边儿上了车,在右辕根儿上挨着刚强坐下。走了没有几步,牛刚强又停下车,把拉的东西往车后梢挪腾一下,让车辕轻一些。他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给淑娴,说:“穿上这个,好像要下雨了,这风阴冷到骨头里。”
淑娴也没有客气,接过皮袄来穿上,说:“谢谢,我正冷呢,你没事儿吧,把皮袄给我穿了。”
“我热乎着呢,你挨我近一些,给我些温暖,等感觉冷也就到家了。”牛刚强说着,一抖缰绳,“驾——”,马儿奋蹄向前,架子车飞驰起来,雨点儿愈见密了,雪花儿飞舞起来,天空却稍显明亮些。
“你真要上工地啊?”
“不上工地我上哪儿啊?我也不能在家待着。”
“你还回学校去吧,你都跟成爱国退婚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眼雪亮他算老几,说了不算。”
“是我自己不干的。”
“要不,我跟我爸说说,给你安排个轻松的活儿。”
“不用了,谢谢你。
牛刚强原先是看上了李编筐家的文秀,就所有姑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哈拉库勒也没有几个大姑娘,刚强以前没有注意过淑娴,本来见的也不多。刚强喜欢文秀,在文秀身上没少费心思,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爸做主,让他大哥勇强娶了文秀,这真给了刚强不小的打击。
今天大会上,王玉青闹的退婚这一出,让刚强注意了淑娴,跟文秀比,那是各有各的漂亮,特别是淑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一种引人怜爱而不能自拔的神奇光亮儿,看一眼,就不由得从心底生起一种冷峻而又温柔,清爽而又和暖感觉,像是步入了仙境。牛刚强心里燃起了希望之火。在刚强的心里,娶一个漂亮的老婆生孩子过日子,就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这个目标被他爸给毁灭了,现在好像又出现了。
马儿跑得很快,不久就到了沙包子村,淑娴并没有淋上多少雨,她还穿着刚强的皮袄。到刚强家门口,淑娴下了车,把皮袄脱给刚强,说:“谢谢你的皮袄,真暖和。”
刚强说:“明天坐我的车去巴彦。”
淑娴说:“谢谢,不用了,我和爱国一起去。”
刚强觉得有些失望,怅然地望着淑娴朝老成家的地窝子那边走去,最终淑娴没有进老成家的门,而是径直回了自己家。刚强的心又略微有了些许的光亮。
张淑娴刚一进屋,就被王玉青搧了一耳光,骂道:“你还有脸回来?上次我说要退婚,你说有肚子里有孩子了,孩子呢,孩子在哪儿?你这个婊子养的贱人——不,你这个贱人养的婊子——也不对,不管你是什么养的,你就是个婊子。你什么谎都敢撒,这回你当全队社员说我拿了老成家的钱,你这专门跟我作对啊!”
张淑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满脸的泪水也没遮住鲜红的巴掌印儿,她问王玉青:“我不是你生的吗?”
“你咋不是我生的,我生你养你,你就这样报答我?连谁生的你,你都不知道了?”王玉青嘴角挂着白沫子。
作家作假张沟子正在桌边喝奶茶,他放下碗对他妈说:“妈,是你刚才说她是婊子养的,又说是贱人养的,又说不管是什么养的,这不是在说你自己是婊子,是贱人吗?其实谁是婊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揭露了人性的真相。什么母亲啊,姐妹啊、妻子啊、恋人啊、情人啊……说白了都是要卖的,有的卖给一群男人,有卖给一个男人,有的卖给所有男人,都在卖,都要卖,都是婊子。妈妈你太伟大了,你说出了人性的真相。”
淑娴瞪了作假张沟子一眼,说:“神经病,流氓。”转身推门出去了。
王玉青问作假张沟子:“你说什么,你说我是婊子?”
作假张沟子说:“我说的婊子不是表面意义上的婊子,这是个文学价值的问题。”
“哦,你说的这个‘婊子’是很值钱的,是文学,跟普通人说的不一样。”王玉青若有所悟地到炕上躺着去了。张沟子又喝了一碗奶茶,嘴里叨咕着“婊子”,进他的窝里当作家去了,继续写一些极其“革命”文章。过几天,他就要到县城去,参加一个写作学习班。
细雨中,天上纷纷扬扬飘落些许雪花儿来,这就是雨夹雪,雨夹雪的天是最糟糕的天了,又湿又冷,到处是泥泞。淑娴跑到爱国家去,脚踩两脚泥,脸上泪水和着雪水,上牙打着下牙,柳云连忙拉她到炕沿儿坐了,拿了一条热毛巾来给她擦了脸。
“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了。”柳云又倒了碗开水给淑娴,“喝口热水就暖和了。我给爱华织了一件毛衣,等我拿给你穿。”柳云把一件红毛衣拿来,递给淑娴说,“她结婚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这毛衣她是穿不着了,就送给你了,你试试合身不,不合身的地方我现在就改一改。”
淑娴脱了外套,穿上毛衣,转转身,给柳云看,柳云说:“合身,就穿着吧。”
“妈,我知道你是给我织的,这件毛衣,爱华姐根本穿不上。”说着就流下泪来,“妈,让我和爱国结婚吧,我妈总是闹个没完,刚才她打我,骂我是——太难听了,我说不出口,我听不下去,就出来,跑到您这儿来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家的那哥仨中午都带饭了,不回来,家宝到姬顺家找金龙金虎玩去了,没回来,是在那儿吃了。我就没做饭,吃了窝头咸菜。你坐着,我给你蒸条干鱼去。”柳云去厨房,一边蒸鱼,一边让自己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大铁锅蒸腾出狗鱼干的腥香气味来。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同坐一辆解放车,穿越千里戈壁,来到沙包子村,不能说不是一种缘分。柳云不喜欢王玉青,但面子上还保持着邻居的亲和;就是从前她撒泼骂街,柳云也能容忍,也是看在她家境并不比自己好;结亲家的事,柳云心里并不喜欢,也没有明确反对,一是因为是成归田定的,二来也对淑娴心怀怜悯,女孩子一人在外,不容易,感情和身体都容易受到伤害,更可怕的是道德舆论还要她背负了罪责,终身遭受欺侮,自己有着切身感受和切肤之痛。
铁锅里冒出焦煳味,是锅烧干了,柳云赶紧舀了水,把锅盖掀开一条缝,倒进一点儿水去,听到刺啦声,烟气从锅盖缝隙里冒出来,她接着把一舀子水全都倒进去,打开锅拿出鱼来,放菜板上切了一点儿尝尝,有股焦煳味儿,也不知道合不合淑娴的口味。
柳云把鱼切成块儿,又拿了两上窝头,端进屋,放在桌上,对淑娴说:“快来吃吧,鱼让我给蒸煳了,凑合着就窝头下饭。”淑娴坐到桌前,也不客气,伸手就拈起一块儿鱼来吃了,说:“太好吃了,像是烤鱼的味道。”
看着淑娴吃鱼,柳云说:“别吃太多了,咸,上火,嗓子会疼的,多喝些水。”
“妈,我是说,我想和爱国把结婚证领了。”
“我说你还是跟你妈服个软,跟她讲你和爱国断了。我不反对你们恋爱,但是现在结婚我不能同意,恋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可结婚绝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老百姓家的孩子结婚关系到两家人,大人物结婚关系到社会,更大的人物的婚姻甚至关系到国家和民族。婚姻不是办家家,不是小事,更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你看,现在爱国他爸抓起来了,也没个结论,事情还说不定是什么样儿的呢,你妈又在闹,这个时候结婚,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是咱们都应付不了的。再说你们还都小,没有生活的经验,物质条件也不具备,结婚就要应付柴米油盐的事情,生孩子过日子,人生也就定型了。恋爱是一回事,领了结婚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初中毕业,不像没上过学的农家姑娘,应该还有前途,你妈也可能是对的,和爱国断了吧,最起码这两年别想结婚的事,顺其自然也好。”
淑娴并没有完全听懂柳云的话,她觉得柳云说的句句都有道理,可是内容是不但不可以和爱国结婚,而且还要断绝恋爱的关系。她看着柳云,脸上流露出一丝哀怨说:“妈,你是不是嫌弃我了?现在结婚不合适,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我和爱国断了。”
柳云说:“傻孩子,你没有听懂我的话,那个什么订婚,就算是退了,就算是压根儿没有这件事,也不要再提钱的事情。我们两家不是亲家,也不必要是冤家,路宽着呢,各走各的。婚姻自由就是你不想跟谁结婚,就不和他结婚,但绝不是你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这结婚是受很多条件限制的,并不仅仅是法律条文写的那些,我说断了是指订婚这件事,你和爱国没有必要不正常交往啊,只是表面上别太亲密了,要是把你妈气出个好歹来。爱是没有办法阻止的,爱就爱着吧,就是你俩都给对方不和自己结婚的权利,也都有不和对方结婚的权利,不要在心理上被什么给绑架了,比如订婚。”
“妈,你说得都对,但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不会和爱国断了关系的。”
“不断就不断,只要不气你妈就行,就跟她说你和爱国断了,或者说爱国和你断了,她就不会和你闹了。”
淑娴确信了柳云没有嫌弃自己的意思,也觉得她和成钢这事儿应该先放一放,降降温,对谁都好,她对柳云说:“妈,我吃饱了,回去骗我妈去。你跟爱国说,明天我到工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