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阴不晴,雾蒙蒙的,渐渐阴沉了,落下大片的雪花儿来,落地似乎发出噗噗声,瞬间就不见了,不多时,雪花就变成了雨点儿,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小半天。雨过天晴,戈壁泛出淡的青灰色,额河“哗啦——哗啦——”地欢笑着,蜿蜒西去,河岸的树林,像是被马良用神笔抹了一下,忽然就现出淡淡的绿色来。哈拉库勒的残雪消尽,像一幅清新的水彩画,芦苇金黄,蒲草红褐,湖水映着蓝天白云。小草一下子都从土里钻出来,一片片的沼泽的宽阔草场,像绣了绿色图案还带着些黄色斑纹的绣花毡,铺在哈拉库勒的原野上。
北大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地头拉起红色横幅——抓革命促生产打响春耕第一炮。两辆卡车停在地边儿上,一辆大卡车上装了些犁铧农具,另一辆的车斗里挤满了站着的人,都戴着红袖章。车上的人跳下车来,从另一辆车上取下犁铧农具,有人指挥着到地里摆开了阵势。地里拉着犁和播种机播种麦子的哈拉库勒人停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以为援兵到了。刮寒流时,草圈子被拆了烧火了,储备的饲草糟践完了,春天队上的牛马都有死了一些,没死的也只能保个命,根本不能犁地了。哈拉库勒人男女老少,能下地的都下地了,人拉犁和播种机,在争分夺秒地春播,多种下一粒,就多一点收获的希望。
接着来了一辆绿色北京牌吉普车,下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也戴着红袖箍,手里拿着一个不小也不大的喇叭,他向地头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人,啪啪地拍照,刺眼的白光一闪一闪的。那个拿喇叭的对着喇叭高声喊着,喇叭声音很大,哈拉库勒人也没听明白他喊些什么,也可能是没有在意,反正都是些口号,跟怎么把麦子种下地去没啥关系,只觉得喇叭里出来的声音像公鸭发情时的叫声。公鸭嗓子喊了一通之后,先前从卡车上下来摆好了阵势的人,开始有的拉犁有的扶犁,做出很用力的样子。两个脖子挂着照相机的,跑来跑去,一会弓腰一会儿直腰,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趴下,白光一闪一闪的。
一会喇叭回到吉普车里,照相机也跑回去,地里拿把式摆阵势的都拿了道具上了大卡车,地里花花拉拉的留下一些沟痕,大车小车都开走了,屁股冒着烟。
大胡子十来天没刮胡子,脸就像是黑沙包子似的,黑乎乎乱蓬蓬的,他怅然地看看天,云淡了,太阳十分耀眼。
孩子们也都被动员来地里拉犁了,贾瞎子扶犁,成钢、墩子和玉莺帮大胡子拉犁,“石头哥,我饿了。”玉莺希望成钢带了吃的来,她早上没有吃饭。
贾瞎子说:“队长,这活太重了,那点儿口粮根本就不够吃,好多家是领了十天的定量,三天就吃完了,马没草拉不了犁,人没饭更拉不了。张滑头和归田大左都在指导排练革命舞,说是要到地头来表演,激发群众的革命生产积极性,就算能把积极性给激发起来,吃不饱也拉不动犁啊,积极性真的不能当饭吃。”
大胡子卷了一支莫合烟,抽了一口说:“拉不动就不拉吧,军宣队的已经走三天了,刘队长说是去找拖拉机,也许能成。”
看大胡在地当间儿抽烟,地里拉犁的都停下了,有人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下。忽然就觉得有隆隆的马达声,伴随着钢铁碰撞的“嘭啪——哗啦——”声,抬头看,一会儿就看见了,远远的,有三台拖拉机拖拉着犁铧播种机,滚着烟尘向这边开来。
拉犁的社员们从地里爬起来,跳着脚喊:“拖拉机来了——”大胡子呆呆地望着驶来的拖拉机,两行泪水流过他满是尘土的脸,从胡上子流过,落在那身旧军装上。他对玉莺儿说:“孩子们回家吃饭去,大胡子叔叔保证,再也不让你们拉犁了。”
“去传个话,青壮男劳力留下,其他人都回吧,好好歇两天。”大胡子对贾瞎子说完,迈开大步向正在驶来的三台拖拉机迎过去。
墩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窝头,掰成三块,把最大的一块给了玉莺,自己拿了块最小的,另一块给了成钢,三个人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往家走,回沙包村去。墩子说:“我姐说我们要上学了,她听工作组的李副组长说的,叫‘复课闹革命’,报纸上都登了。”
“你姐还教我们吗?”成钢问。
“我姐说李副组长让她当广播员,李副组长是部队文工团的,就是歌唱家,他是下连队体验生活的,他还教我姐唱歌呢。可是我爸爸不想让她当广播员,说是说话多容易犯错误。”
“那谁来教我们呢,现在学生这么多,不可能是文老师一个人教吧?”
“上学就知道了呗。”
成钢没再说什么闷着头走道儿,刚进村子,遇见了杨二郎杨俭,玉莺想起了挖萝卜那天杨俭被牛豪强一扛子打倒在地,浑身抽搐的场景,不由得又全身发抖,躲到成钢身后去。墩子上前问二郎:“回来了,二郎哥?”二郎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谁是二郎,他爹妈和他哥都叫他“俭儿”或者是“杨俭”。杨俭向四处看看,没见有别的什么人,他问墩子:“谁是二郎哥?你是谁?”
墩子说:“我是墩子,咱们是同学,在一个教室念书,你上四年级,我上一年级。大家都叫你杨二郎。”
杨二郎面无表情地说:“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只能想起现在的一些事情,以前……以前你们认识我?住院以后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一些,医生说,我能说,不能想。听说我的脑袋被一个牛什么打了一棍子,我就成个棍子了。我妈说我话多,你们帮我问问那个打的他,他为吽么就打我,把我打成棍儿了。为什么不打死我……要打就打……打死,又为吽么打得我吽么都不记得了。我妈说是杨俭……”二郎看来要说下去,他不说就不说,一说就刹不住车。
玉莺有些害怕,拉着成钢要走。
墩子对杨二郎说:“豪强进公安局了。这是成钢,这是玉莺,都是你的同学。”
成钢点点头,杨二郎冲成钢笑笑,玉莺儿还躲在成钢背后,她觉得二郎的笑怪怪的,有些瘆人,拉了成钢从旁边过去,也没有和墩子打招呼,径直回家去。
学校开学了,分三个教室上课,两个年级一个教室,成钢上四年级了,玉莺也跳了一级,上三年级,和成钢一个教室。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是想跟成钢一个教室;她娘也找了文老师要让女儿跳级,她娘是觉得女儿聪明,九岁才上二年级没面子。
晓露当了大队广播员,文老师带来的新老师是张淑娴,大部分同学都认识,文老师还是做了介绍,全班同学就一起喊:“张老师好!”张老师有些紧张,脸都红了。她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上戴着红袖箍,很标准地敬了军礼,“同学们好!”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亮。同学们坐下后,张老师又说:“以后老师说‘上课’,班长喊‘起立’,同学们就齐声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大家记住没有?”
“记住了。”
“那咱们现在练习一遍。”
同学们跟着张老师练习两遍就开始上课了。
三个教室,两个老师上课,每节课总有一间教室里没有老师,学生上自习。文老师让班长坐在讲台上负责纪律,领同学们背“语录”或是“老三篇”。文老师不抽烟袋锅子了,罚站都取消了,就连文老师,学生也没有那么怕他了,老师不在教室,谁拳头大听谁的,大家都听急粥的。急粥说念书就念书,急粥说随便就随便,急粥不爱念书,大家就总是随便。竟然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打扑克的打扑克,打洋牌的洋牌。
不要以为打洋牌跟打扑克似的,洋牌一点儿也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