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粥的大名叫李靠河,小名可能是叫“蓟州”,或者是“冀州”,可是成钢觉得李靠河的小名儿一定是写成“急粥”的,这可能是因为急粥的爹李广田经常带着十个儿女在门前喝粥,能喝出交响乐的节奏来,是十个,还有一个才一岁,不到门口喝粥,就是喝,也喝不出多大的响声来。
是蓟州还是急粥,这个不重要,发音都差不多,重要的是他给成钢弟弟成城的这只小黑狗不是独狗,前几天成钢看到急粥用篮子提了五只小狗,有白的有花的,都塞进冰窟窿里去了。急粥说他家的白母狗下了六只小狗崽,他妈不让养,让他全都丢进冰窟窿,他偷偷留下了一只,这只纯黑的小狗,一定就是急粥偷偷留下的,又被他妈妈发现了。这事儿成钢不能跟弟弟说,这太残忍了,他知道了又得毫无用处地白白难过很多天,就让成城把这只小黑狗当成是独狗好了。成城不怎么说话,在老家时奶奶还以为他是哑巴呢,他见到被遗弃的小动物就落泪,成钢打算帮他把这只小狗留下来,尽力而为。
“妈,我们把这只小狗留下来吧,双猫独狗很吉利的,这是只独狗。”成钢抱着小黑狗进屋,到正在做饭的妈妈面前说。
成钢妈正在擀面条,“拿远点儿,脏兮兮的,没看我在做饭吗?什么双猫独狗,别拿迷信来哄我。人都吃不饱,还养狗?知道挨饿是怎么过来的吗?那时候你在乡下跟鸡争吃谷糠,拉不下屎来,你奶奶用小棍给你往外抠。我在城里听说了,就各餐馆去翻垃圾桶,找骨头,拿回家熬出油来,装罐子带到乡下去给你们吃。现在咱们是有饭吃了,可是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定量不够吃,哪有东西喂狗?去吧,谁家的还给谁家去。”成钢朝后退了退。成钢妈一边擀面条一边说,说着面条就擀好了。
成钢说:“我们可以找一些冻死的牛羊肉回来喂它,它长大了就会自己出去找食吃了,到处都有吃的,这里的狗不用喂。”
成钢妈转过来对成钢说:“养狗不是好事,斗鸡走狗是游手好闲的行为。忘了那句诗了?‘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有志气的人不做这些事情。”
“那怎么家家都养鸡呢?”
“那是说养爱斗的公鸡,养母鸡可以下蛋,养狗能下蛋吗?”
“狗能看家,狗是人类的朋友,牧民家家都养狗。妈你就让我们养这只小狗吧,我帮你做针线活儿,还帮你保养缝纫机,保证声音小,不跳线。”其实,成钢这是威胁,因为这台旧缝纫机只有他会捣鼓,成钢妈用得着他。成钢使尽了招数,终于把小狗留下来了,在过道给它搭了个小窝,铺了软软的麦草。
晚上成钢是和弟弟一个被窝的,半夜成城不见了,成钢想他是去看小狗了,打了手电出去,在过道里,成城抱着小狗睡着了。成钢用手电照他,他吓了一跳,说:“小黑一直在叫,我抱着他就不叫了。”
成钢说:“你这样抱着小黑睡,妈妈知道了肯定是不让养小黑了,小狗离开他妈妈总会叫一两天的,过两天就不叫了。家宝听话,跟我回去睡觉去,明天咱们一起去给小黑找些冻肉回来喂,有东西喂,妈妈也就不会太反对你养这只小狗了。”成城听成钢说带他去给小黑找肉,就顺从地回屋睡觉了。
这儿是牧区,牧民的房子附近总会有一些死掉的牛羊,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拿了斧头剁一些肉回来喂狗,上学的路边也有,一般都是瘦弱的,没有好好照顾冻死的。听成钢这样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成城很快就睡着了。
小狗在过道里叫了一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成钢说要带家宝去找肉喂狗,二哥拿也大柳条筐来,在下面用铁丝绑了两根粗木棍,朝前的一头用斧头砍个斜面,拴上拉绳,就成了一个简易的小爬犁。成钢就拖着这小爬犁,带着成城,拿了一把斧头,去找能喂狗的冻肉去。成钢拉着爬犁,去的时候筐子里坐着他弟弟,回来的时候筐子里装着冻肉。快中午了,他们才回来,回家一看,糟了,小黑不见了。
成城只是流泪,一句话不说,成钢是又哭又闹,说妈妈背信弃义,趁他们不在家把小黑丢弃了。柳云气得——怎么说呢——要不是她那个破缝纫机经常跳线,得成钢给她修理,成钢一定会被搧耳光的。柳云发誓赌咒说她没有动那只小狗。成钢冷静下来一想,小狗会不会自己跑回他原来的家了呢,成钢家离李广田也不远,只隔着一块儿白碱地。
李广田的堂兄李玉林来了,他中等个头,穿着一身干部服,外套一件蓝布面的羊皮大衣。长得跟李广田很像,红脸膛,鹰钩鼻,圆眼传神,薄唇带笑。李玉林是公社供销社一个干杂活的普通职工,四十多岁了,还没结过婚。李广田就是投奔他来的,又得了他的力,到哈拉库勒落了户,李广田想过继一个孩子给他的兄。
李玉林提了满满一塑料壶大麦烧进了李广田的家,“广田,我看你来了。”
“这是那阵风儿把大哥给吹来了。”李广田满脸堆笑,习惯地眨眨眼,大眼珠子就闪闪地发亮。
李广田的老婆蔡秀芝迎上来,“这大冷天的,您咋来了。”李玉林把提着的酒壶递给蔡秀芝说,“没带啥,这壶酒给广田喝。”秀芝接过酒去,说,“带这么多,他还不得天天醉。”
李玉林摘了皮帽子,脱了大衣,蔡秀芝赶紧接过去,叠了放在炕上,说,“大哥上炕吧,炕上暖和。”李玉林脱鞋上炕,说,“你们这是跟东北人学的吧?”
李广田坐到炕沿儿上,没脱鞋,他把烟荷包递给李玉林,说:“大哥抽个烟。哈拉库勒可不比咱们广西,这儿冷得冻掉下巴,家家都睡炕。”李玉林一边卷烟一边说:“我是来给队上送十字镐的,说你们队男女老少都在挖大渠,你咋在家呢?”
李广田说:“我在家编土筐,”李广田不仅会编筐,也会讲故事,“三侠五义杨家将”,他都会讲,大家就给他起了外号叫“李编筐”,“编筐”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编瞎话”。
蔡秀芝给李玉林倒了碗热茶,又端一盘拌羊肚、一盘拌羊肝来,说:“你们喝酒先聊着,我去煮羊肉,他爹,你给大哥倒酒。”
李广田拿了两只刷牙缸子来,提了李玉林刚拿来的酒倒上。李玉林盘腿坐在炕桌边,端起缸子喝了一口,夹了片羊肝吃了,说:“这羊杂水吃得打嗝都是羊屎味,要是有狗肉下酒就好了。”李玉林进来的时候看到门口趴着条白狗。
李广田说:“大哥,你先等着,我出去一下,狗肉一会就好。”不一会儿,李广田家的白母狗就被勒死了,不多久狗肉就下了锅。
李广田和他堂哥正就着狗肉喝酒,小黑狗跑回来了,急粥赶紧抱回他屋去,像是怕他大伯把这只小狗也一锅煮了。
成钢来找狗,急粥不给,说:“我前面是送给你了,不是我说话不算话,是我们家的白狗没了,我妹妹都哭了,她不给,我也没办法。”急粥的妹妹抱着小黑狗,眼泪汪汪的。
人家留着小黑狗不给,成钢他们也没有办法,成城也不说话,问他想要怎样,他还是不说话。成钢弟弟小名“家宝”谐音“家饱”,挨饿那年生的,瘦弱,可怜兮兮的,成钢的二哥爱社特别地宠他。爱社拿了两只兔子去找急粥换小狗,并答应带他套兔子。二哥对文慧说:“这小狗就算你和我家宝两个人的,你可以天天去看它。”
文慧勉强同意了,反正她妈也反对她养狗,就算白母狗没有了,也总还会因为养小黑狗刁难她。文慧两手捧着小狗递给成城,说:“你要好好待它。”成城说:“谢谢你,我会的,你有时间就来我家看小狗吧。”
总算把小黑要了回来,家宝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给小黑起名叫黑虎,怕黑虎再丢,成钢妈妈同意家宝把黑虎拿进屋里来养,黑虎成了他们家的一员。黑虎是一只很安静的狗,它进屋的第一个晚上就睡得很安静,它就抱着成城的棉鞋睡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白天也不乱跑乱跳的,找个靠边的地方安静地蹲着或卧着。
家宝有事儿干了,教黑虎出去大小便,教它吃东西不要弄到盆子的外面去,教它把东西叼回原处。黑虎要出去会叫门,回来会敲门,按时作息,每天做运动,围着地窝子跑,先是家宝带着它跑,后来就习惯了,它自己按时按量跑,硬是跑出了一个环形跑道。
文慧就常来成城家看小狗,还带她一对双胞胎妹妹来,三个小女孩跟小狗玩,也跟成城玩,成城的性格渐渐地开朗了,也爱笑了。
哈拉库勒人爱串门子,什么事儿都传得快,新来的老成家有缝纫机这是个大事儿,很快全队人都知道了,就有人拿了衣服来做来补,送一碗面或是一块肉,也有给粮票布票的当工钱了。成钢妈在家忙活,队里冬天的时候妇女也没有太多的活,有也就是簸粮食磨面,搓麻绳翻腾菜窖什么的,成钢妈也不会,就整天在家给人家缝补衣服。小黑狗就总是卧在她脚下,她脚凉了就伸到黑虎肚子下,暖暖的。
“家宝,你在干啥,看看黑虎去哪儿了。”
“它在我这儿。”
“让它过来,给我焐脚。”
听到这儿,成城就笑了,“你不是说狗有传染病吗?”
“别的狗有,黑虎没有。”
成钢妈柳云一天到晚总是“黑虎——黑虎——”地叫小狗,似乎一会儿也离不开了。因为有了黑虎,成城的话也多起来,和家人聊天,不只是听,有时也发表自己的看法,常常语出惊人,且有预见性。
眼看春天就快到了,成钢妈说:“青黄不接的日子快来了,咱们来这儿头一年,什么都没有准备,到时候可能只有窝头啃了。粮食也要省着点儿。”家宝说:“羊肉会有的,牛肉也会有的,用坛子腌肉,晾肉干,夏天就会有肉吃。”家宝像个预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