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生产队,家家都没有院子,房子除了睡觉吃饭以外的功能以外的一切都是多余的,除了吃饭和睡觉,人们是舍不得投入丝毫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的。鲍大牛家也没有院子,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共有五间,没有屋檐,屋檐也是多余的。平屋顶向后倾斜着,偶尔下雨的时候,水向屋后淌;外墙用麦草泥抹得很平,屋顶上盖着很厚的雪,整个屋子远远望着像一个抹了奶油的哈萨克烤馕,或是俄罗斯大列巴。
钱解放跟着鲍大牛进了屋。
一个身子单薄的女人在炕沿儿上坐着,手里拿着针线,在缝个不知道是什么物件,见鲍大牛领进个陌生的小伙子来,连忙放下针线,从炕沿儿上下来。这女人脸色黯淡,眉目还清秀,略微有些驼背,她咳了两声,笑着对解放说,“来了。”她说话呼哧带喘,像拉风箱似的。
鲍大牛说:“这是我的婆姨,有气管炎,夏天没啥,一到冬天就犯,说话都费劲,出不了门。”他把妻子叫婆姨。
炕里头有个小女孩,拿一张纸在折什么玩,好像是纸飞机。鲍大牛一边让解放坐在八仙桌旁边,一边问他婆姨:“更生妈,娃们都没回来?”
鲍大牛的婆姨叫马兰花,从外地娶回的,街坊邻里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用知道,都叫她“大牛的婆姨”,或者是“大牛屋里的”。从打生了大儿子更生,就都叫她“更生妈”,鲍大牛也不叫她“兰花花”了,马兰花这个名字就只在户口本儿上写着。
马兰花生的第一个娃是个男娃,鲍大牛给儿子起名叫“更生”,不是自力更生的“更生”,是更换着性别生的意思,就是希望婆姨给他一男一女地“更换着生”。鲍大牛可能是得了他妈吃斋拜佛的福报,在生娃这方面是想啥来啥,婆姨马兰花真是给他更着生,一连生了三男三女。
更生妈说:“更生子说是下午要开会,这会子还没回来。春妮回来了,在她屋呢。春生、雪妮和秋生到隔壁老潘家写作业去了,老师给这一片的孩子成立了学习小组,老潘家地方宽敞,就在老潘家,记着过两天让更生给人家拉上一爬犁子柴火。”
鲍大牛朝炕里的小姑娘说:“珍妮,快下来,把你大姐叫过来。”小姑娘是他的小女儿,四岁了,叫珍妮。珍妮下炕穿了小毡筒,开门跑出去。一会儿,鲍大牛的大闺女春妮就来了,这春妮年方二八,如蕾初放;举步轻盈,腰身婀娜;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齿如编贝,唇似含朱;动如春风拂柳,静如明月照水;嫣然一笑,嘴角现出小小的浅浅酒窝,解放看了春妮一眼,便怦然心动,红了脸,低了头。
鲍大牛对春妮说:“我看你妈今天喘得厉害些了,客人来了呢——这个是解放哥哥,就是我说的在山里救下我命的那个王占海。你去把肉煮上,多煮些,我去杀只鸡,再炒个大盘鸡,扯个裤带面。”
这个到底是解放哥哥还是王占海叔叔?爹好像是讲得有些含糊,这个肯定是哥哥,名字叫解放,要再加个“军”字儿,就成了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了。“解放军哥哥好!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你。”春妮上下打量了一眼解放,心想,“我是在梦里梦见过,还那啥了呢。”想着就心跳脸热,红晕泛起。
解放忙站起来说:“我叫解放,不是解放军,可不敢乱叫,会挨批斗的。”
“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又是在家里。”春妮说着,转身出去,珍妮子跟着姐姐屁股后,也跑出去。
鲍大牛对解放说:“我杀鸡去,抽烟你自己卷。”说着指一指靠在正墙正中间的一张桌上放的一个小木盒,盒里放着莫合烟、卷烟报纸和火柴。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伟大领袖在天安门接见革命小将的画像,画像两边是一副对联写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解放说:“谢谢大爷,我不会抽烟。”
更生妈说:“不会抽烟好,快坐下喝茶。”说着从火炉上提起奶茶壶来,火炉是用土砖砌的,上面镶着生铁炉板,奶茶壶靠炉边放着,一半在炉板上,一半儿在土台上,这样可以整天地保持着滚烫,还不会熬干了。更生妈又从靠墙正中安放的那张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搪瓷茶缸子来,放在八仙桌上,倒上大半缸子奶茶,那浓浓的褐色液体立刻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来,“解放,你先喝茶。”鲍大牛说着拿起皮帽子扣到头上,出去了。
更生妈放下茶壶,在解放身边坐下,说:“孩子,你喝茶。——今年多大了?”
解放说:“二十。”
“娶媳妇没?”
解放说:“没有,我还小,不急。”
“不小了,该娶媳妇了,你们不急,当老的急。我家大小子也二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我这身体这两年越发地不好,就盼他早点儿把媳妇娶进门来,可他也总是说不急。——你喝茶,别只顾着听我谝闲传。”
解放摸一摸茶缸子,还烫手,他轻轻端起,小小地喝了一口。更生妈说:“再晾晾就不烫了,热乎着喝,凉了就不香了。”接着就问起解放的家境来。
更生妈听鲍大牛说过有个姓王的放牧人,给生产队放大牲口的,大家都叫他牲口王,鲍大牛在山里夏牧场放牛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姓王的老婆病了,起不了床,鲍大牛去看过姓王的,姓王的没有来过恰里巴克,更生妈没见过,听说姓王的婆姨前两年死了。也没听鲍大牛说过留下几个孩子,是男还是女,更生妈也没问过。这会儿看到解放,更生妈来兴趣,解放有兄弟姊妹几个,家里大小牲口几头,有没有鸡鸭,房有几间,炕有几铺,队上工分能合几个钱,吃穿用度紧不紧,住的屋子够不够……都问个底儿透。可能是怕伤了孩子的心,就是没问她妈的事儿,也没问他爹续没续弦,会不会再给他找个后妈,更生妈把解放当成是牲口王亲生的了。
屋里暖和,又喝了热茶,解放被更生妈问出满脑门子汗来。这时候,鲍大牛家的老三春生,老四雪妮,老五秋生,三个到隔壁家学习的孩子回来了。
“快喊人,这是解放哥哥,从哈拉库勒来,是你达朋友家的娃,跟你们的亲哥一样。”三个学生娃,连忙点头鞠躬向解放问好,放了书包,摘了帽子头巾,搬了凳子靠炕边儿去坐了,听妈妈和客人说话。
说着就到了掌灯的时辰了,更生妈拿过马灯来,把灯罩子擦得清净明亮,点燃了,把灯火儿拧到大小正合适,屋里就满是光明,格外亮堂。队上给鲍大牛配备了马灯和手电,煤油和电池也公家发的,但那也是有严格定量的,鲍大牛家平时根本就舍不得点马灯。
“我老远就闻到肉香了,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这马灯点着,晃眼睛呢。”鲍大牛的大儿子更生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问。更生妈说:“你达的恩人家的娃子来了,可不就是喜事么。”
解放忙从桌子边站起来,更生看见解放愣住了,他摘了皮帽子,看着解放——
“钱解放,原来是你。”
“鲍更生,老同学。打从毕业就没见过你,我一直以为你们家是在公社。”
“我们这儿四不靠,连公路都没有,没几个人知道这地方,我也没有说的必要,谁问我,我都说家在窝依莫克,或者是超英公社。我也没说谎,我家在恰里巴克,恰里巴克就在超英公社嘛。”
“是啊,咱们上学的时候,还叫超英公社,现在叫长征公社了。”
更生脱了皮袄,挂了帽子,“快坐,别站着啊。”更生伸手请解放坐,自己也拉出凳子在解放对面坐下。更生妈已经又拿出一只搪瓷茶缸,倒了一缸子奶茶,放更生面前问:“你们两个认识,还是老同学?”
“可不是吗,等我喝口茶,润润喉咙,再跟你说。”更生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奶茶,慢慢地咽下去,又慢慢地喝一口,发出长长的“吸溜”声,又慢慢地咽下去,说,“我们两个不仅是同学,还是同班,同桌,同一个宿舍。”
这时候鲍大牛提了两瓶子酒进来,说:“我去门市部买了两瓶子酒,回来尝了一下,兑水兑得就没法喝了嘛。雪妮子,你去六斤大老家去,借上两瓶子没有兑水的好酒来,我日后买上还他,买不上我把钱给他,他知道咱家来客了,你说借酒就行了。”六斤就是鲍老大,是恰里巴克的公认的大老,姓鲍的都叫他六斤大老,外姓的把他叫“鲍家大老”——就是德高望重的人,也有当家人的意思。雪妮戴了头巾,出门去鲍六斤家,不多时就提了两瓶酒回来。雪妮刚进门,春妮就端着大盘鸡进来,珍妮跟在她后面。
三个学生娃从炕沿儿边让开,春妮把大盘鸡摆在炕桌上。鲍大牛脱鞋上炕,面南背北正中坐了,解放在鲍大牛的右面,更生坐左边。更生妈和其他孩子在下面八仙桌落座,不多时,春妮就把碗筷摆好菜上齐了,就两个菜,一个大盘鸡,一个大盘手抓羊肉;两样菜分四盘,炕上两盘,炕下两盘。鲍大牛说“更生妈,你跟春妮也上炕来吃,下面太挤。这也没外人,用不着那么讲究,再说女人不上桌是“四旧”,早都批判过,不讲究了。”
更生妈挨着解放,春妮挨着更生,都上炕沿儿坐了,八仙桌边的孩子已经闷不响声地吃起来。炕上,更生倒酒,鲍大牛对解放说:“肉管够了吃,酒能喝就多喝些,不要客气,都是自家人。”说完自己就把杯干了,更生举酒与解放干杯。
更生妈说气喘得慌,端杯抿了一口,春妮笑笑,对解放说:“平时都是我妈做饭,我做不好,解放哥凑合着多吃些,羊是今天宰的,鸡是我爸刚杀的,新鲜着呢。”
解放说:“好吃得很,谢谢!”
更生妈对解放说:“你说巧不巧,你跟更生是同学,还是同桌,还住一个屋子呢。你达和更生达一起放过牛,住一个帐篷,一个锅里做饭吃。更生达发了高烧,昏过去了,马都不能骑,要不是你达把他达背下山,他达就没命了。他达对我说要一辈子不能忘了你达的恩情,那是救命之恩,让我和孩子都记住,你达叫王占海,外号牲口王。”
“大妈,您说的我达不是我达——也算是我达,可是——”钱解放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也没想好用不用现在解释,他和王占海是继父和继子的关系,可是他并没有把王占海叫爸爸,也没有改姓王。
更生对一脸迷惑的马兰花说:“妈,肯定是你弄错了。解放姓钱,他达叫钱富贵,是地主。解放在学校学习是第一,还是学雷锋标兵,就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考上高中都被刷下来了,顶替他去上高中的是公社社长的女儿,叫娜孜古丽,古丽家原来是牧主,她达是布尔津最大的巴依,可是人家当社长,古丽家庭出身填的是‘革命干部’。我是因为这个事才知道解放他达叫钱富贵,是地主,这我能忘吗?你说的救我达的王叔叔不是解放他达。”
“更生他达,你说说是咋回事么。”更生妈看着鲍大牛,春妮看着解放。鲍大牛说:“是这么回事情,王兄弟的婆姨前几年无常了,他年上娶了解放的娘,一个女人带三个孩子,日子苦着呢,不要多问了,好好吃肉喝酒,苦日子总要过去的嘛。”
更生又添上了酒,对解放说:“生老病死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解放现在是王叔叔的继子,就不算是地主成分了,学习又好又能干,将来是大有前途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举起酒杯来,解放也端起杯来,两人碰杯,一起喝了,解放说:“啥前途不前途的,我两个弟弟都姓王了,我也当我王叔跟亲爹一样,可是我没改姓,也没改成分,不为什么,只想我爹来这世上一回,活得不易,我得给他留下点什么。”
“可是,能改成分你不改,媳妇都不好找,谁家闺女愿意给你生个地主娃啊,以后就没有前途了。”更生妈说着叹了口气,对解放说,“娃,你吃肉,多吃上些。心里有你亲达就行了,改姓改成分,也是为了后代的前途着想嘛,你亲达要是在天有灵,九泉下也会原谅你的。”更生妈这话说的,一头天上,一头地下的。
春妮像是在听说话,可是眼睛一直忽闪着扫看解放,这会儿对她娘马兰花说:“我就觉得成分没有多么重要,那么多的贫下中农,还不是都种地干活。在恰里巴克,没见哪个贫下中农子女进城工作当干部,倒是有两个被公安局抓走了,还没听说有四类分子的子女,给公安局抓去劳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