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钢家是全哈拉库勒起得最早的,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家已经吃过了早饭。成归田戴了狗皮帽子,穿上光板皮大衣,提着马鞭子去马圈,他的马鞍子在马倌玉素甫那儿放着,他要骑马去巡视各家的柴火垛,访寒问冷。
成归田当了副大队长,现如今又成立了“红星战斗队”自任队长,实际上成了哈拉库勒的老大,哈拉库勒人都叫他“归田大队长”,感觉就是“龟田大队长”。
归田大队长本来想叫菜园子牛菜园子一起去,可是一想不妥,一来菜园子跟他不是一派,二来牛菜园子是三小队队长,叫菜园子一起,是菜园子陪同归田大队长,还是归田大队长陪同牛菜园子,群众不一定搞得清楚,即便是分清主次,那这群众影响也被他牛菜园子分去一半儿。归田大队长决定带大成子和张沟子一起去,他要重用这两个年轻人,让他们帮助自己全面地把哈拉库勒的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私下里要认这两个做义子,义子比亲儿子有用,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之间只有利益关系,别的一切关系都是建立在利益上的,亲兄弟打虎不靠谱,都想对方让老虎吃了,家产就全归自己了。而雇个人打虎情况就不一样,被雇的人死了只要可以得到他觉得足够的钱,他就可以义无反顾去死。父子兵更不靠谱,关键时刻,儿子是盼老子死了他当主帅的。归田大队长坚定地认为,决定人的亲疏恩仇的是利益,不是血缘,父母本来就是儿女的债主,只是因为是血缘的关系,儿女就认为父母欠他们的,这种互为债主的关系,使得父母子女表面天伦亲和,实质上相互盘剥。亲生儿子绝对不如花钱收买的义子那么直截了当,主雇分明,要说管用,还是义子,归田大队长决定收了大成子和张沟子当义子。
归田大队长带着大成子王化成和张沟子来到马圈,大草圈子不见了,恰里巴已经被拆光,没有遮拦的草垛,已经被牛马践踏,污雪和着屎尿覆盖着,像一个大垃圾堆。马玉素甫从马圈里出来,他穿着光板皮大衣,头戴哈萨克皮帽,脚蹬牛皮靴,手里拿一把挑草用的叉子,
归田大队长问玉素甫:“这里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很多人家没柴火烧,就来拆恰里巴烧,拦也拦不住。我把我烧的柴火都锁马圈里了,不然我现在也没有烧的了。河坝里,沙包子上有的是柴火,这些人就是不去捡,唉!”
归田大队长说:“刮寒流,出去还不得冻死了。”
玉素甫说:“没刮寒流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出去拉柴火。”
归田大队长说要骑马去全队看看,有多少户没有烧的。玉素甫带了大成子、张沟子进马圈,玉素甫牵出归田大队长的白马,备上马鞍。大成子、张沟子也各自牵了一匹马出来,也没有备鞍子,骑了光屁股马跟在归田大队长后面,先从小三队开始,看谁家门前没柴火,就进去访寒问冷。
二队的赵钩实,从大马棚子拆了一根木头扛回家,拖进屋去,对他的独眼老婆说:“拿斧子来,劈了烧火做饭。”独眼婆娘睁大了左眼,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斧子,她用菜刀砍木头,砍得木屑纷飞。赵钩实坐在破桌子边的长凳子上,正卷莫合烟,一片木屑飞来,落在卷烟纸上,烟末子撒了一腿,赵钩实骂道:“你个瞎婆娘,能干个啥,就他妈能生,生了一个又一个废物。我找你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赵钩实的大闺女赵红梅站起来,哇哇地叫着。这闺女穿得破,脏乎乎的,但也没有遮住少女的美丽,她十六岁了。生下来也没毛病,是五岁那年得了场病,发高烧,找了远近闻名的神医“张一针”给扎了干针,命保住了,就是耳朵不好使了,也不知是烧的,还是扎针扎的,后来渐渐地就不会说话了,只会哇乱叫。赵红梅叫了一会儿,就跑出门去。赵钩实的大儿子赵国保一瘸一拐地里屋出来,狠狠地瞪了赵钩实一眼,“我小时候也不瘸。”他嘟囔了一句,像蚊子哼哼一样。赵国保是六岁上得了小儿麻痹症,现在左腿萎缩得像麻秆,腰身也变了形,撅着腚,拧着腰,一拐一拐地走路,外人都叫他“拐宝”,他也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别人叫他“国保”,他也会听成是“拐宝”。
赵红梅从外面进来,提着把斧头。拐宝从姐姐手里拿过斧头来,“妈,你躲开。”拐宝抡起斧头朝圆木檩子劈下去,咔嚓一声,木头就从中间开了一条缝,不一会儿,一根檩子就变成了一堆劈柴。
灶里的火旺了,屋子也热起来,拐宝的弟弟国胜和两个妹妹从被子里爬出来,国胜把他大妹妹牡丹打哭了,小妹妹水莲也跟着哭起来。
归田大队长带着大成子、张沟子来了赵钩实家门口,看一根柴火都没有,大成子和张沟子不愿意进去,说是马没处拴,要在门口看着马。归田大队长进了赵构实家,孩子的哭闹声停止了,赵钩实连忙请归田大队长坐,归田大队长说:“我不坐了,我看看各家都有没有烧的,这天太冷,真的不太好出去拉柴火,得赶紧研究怎么解决。”
赵钩实说:“我有个建议,不知成队长愿不愿意采纳。”
“有意见建议都可以提。”
赵钩实拉归田大队长坐下,把烟荷包递给归田大队长,让他先抽一支烟,归田大队长卷莫合烟,赵钩实说:“以前冬天都是队上派了大车和爬犁出去拉柴火往各家送,冬天都猫冬,在家也没工分挣,派人出去拉柴火,还多加两分工,谁都愿意去。现在天天开会学习,排节目,都记工分,谁也不愿意出去拉柴火了。以前我在口里的时候当‘贫管会’主任,脏活累活就都让被管制的四类分子干,四类分子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他们是被管制的,不敢不干,反而很积极争着干,因为表现好,就少挨些批判。咱们大队‘四清’的时候也查出一些‘四类分子’,这大胡子,只抓生产,所以咱们十大队的‘四类分子’逍遥得很,跟贫下中农也没啥区别,现在是要把他们都揪出来批判,杀杀他们威风,管制他们劳动的时候了,这样就有人拉柴火了,贫下中农就不会挨冻了。”
归田大队长觉得要解决目前缺柴火的问题,这是一个办法,虽然,但是——谁让他们是“四类分子”呢。但是,自己不能出这个面,还是让这个赵钩实来干。归田大队长说:“老赵啊,你这个建议非常好,‘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管制‘四类分子’这件事,就由你来抓。咱们现在不叫‘贫管会’,就叫‘贫专队’吧,贫下中农专政队。我去大队把‘四类分子’的名单找出来,大队部应该有,我去问大胡子。”
赵钩实说:“不用去找,我掌握得清清楚楚,全队共有‘四类分子’九个,单身汉有三个,还有七个有家属,对他们的家属也要管制。”
“怎么有这么多四类分子?”
“公社为了便于管制,把全公社戴帽子的都弄到哈拉库勒来了。可是大胡子并没有对他们有什么管制,说是只要好好干活,遵纪守法,就跟大家一样,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嘛,人民公社的社员都是人民。”
归田大队长说:“不管制是不对的,但家属要区别对待,要注意政策。”
赵钩实说:“对新来十大队的人要严格审查,像贾瞎子的老婆就很可疑,她不像农村妇女。”
归田大队长说:“我也是新来的。”
赵钩实说:“你不一样,你们是县上招来的,不是自己跑来的。”
归田大队长说:“还是不要审查,要审查上面会派人来,咱们审查的不算数,弄不好还要犯错误。”
大成子和张沟子冻得受不了,把马牵去赵钩实的邻居钱富贵家门口拴了,刚回到赵钩实家门口,归田大队长从赵钩实家出来了,看到他俩冻成这个熊样儿,带着他们两个又进了赵钩实的家。屋子已经烧暖和了,大成子和张沟子两人脱了大衣、鞋、帽,就着炉灶烤火取暖。归田大队长继续和赵钩实说管制“四类分子”的事情。大成子和张沟子抽了两支莫合烟后,身子暖和了,起身穿衣戴帽,跟着归田大队长出了门,去不远处钱富贵家骑了马,归田大队长说:“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到我家喝酒去。”于是,三人快马加鞭身沙包村疾驰而去,到归田大队长家喝酒去,归田大队长让柳云炖了亲儿子套的兔子捞的鱼,倒酒焚香,认了大成子和张沟子做了义子。
一群乌鸦飞来,落在大队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上,“哇——哇——”的叫声中,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雾凇纷纷剥落,碎了一地冰花。太阳从林梢爬上来,显得比往日大了些,微暖的光照在大队部门前的雪地上,耀眼地亮。开大会的通知已经传达各小队,“四类分子”全都来了,地主钱富贵有关节炎,寒流一来就下不了床,他的大儿子钱解放替他爹来开会,站在前面“四类分子”的队列里。对面的革命群众跺着脚,两手在捧在嘴前呵着气,也有两手抄在棉衣袖筒里的,也有戴了皮手套子的。“有什么事儿快说吧,挣两个工分,别再给冻死了。”人们嚷嚷着。
归田大队长大步走上前来,向大家挥挥手,“我只讲两件事:一,今后开会不记工分了,改成不来的扣工分;二,为了加强对‘四类分子’的管制,成立大队贫下中农专政队,赵钩实同志任队长,王化成同志任副队长,张沟子同志任通讯员。下面请赵队长讲话。”
赵钩实朝前走两步,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人群安静下来,赵钩实说:“刮寒流了,全大队有二三十户没有烧的,快他妈给冻死了,全都是贫下中农。再看看‘四类分子’们,一个个老婆孩子热炕头。”赵钩实指一指站成一排的“四类分子”。
下面有人问:“赵组长说说,那三个光棍‘四类分子’是跟谁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于是一片哄笑。
赵钩实咳嗽了一声,接着大声喊道:“都严肃点儿!天太冷,今天就不批判了,我宣布,所有‘四类分子’从今天起,每天要向贫专队早请示,晚汇报,今天领了爬犁和牛,开始给全队社员拉柴火,张沟子会给你们每个人一个名单,按名单送柴火上门。散会!”
人们冻得连闲话都没扯,也没骂娘,各跑回各家去。“四类分子”都进了大队会议室,领《送柴火名单》,钱解放替他爹钱富贵领了名单,然后去准备牛和爬犁,拉柴火要从明天开始,但愿天气再暖和一些。
成归田现在已经不是指挥他成立的一个造反战斗队了,他已经从拉柴火入手,指点哈拉库勒的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