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雪亮撅搭着两条大狗鱼回家来,一进门就坐下,坐下卷一根莫合烟,抽了两口,吐了二十几个烟圈儿,想起钱解放挑了那一大挑子大狗鱼,心里又不平起来,特别是他身后跟着个妖精一般勾魂的贾晓露,想起这些来,就让眼雪亮心里愤愤然。这钱富贵虽然是死了,可是他占了大便宜,他老婆嫁了个壮汉,还是贫下中农代表;他儿子也不算地富子女了,还勾搭上了个小妖精。
眼雪亮和钱富贵本也没有仇,从前关系还算可以,乡里乡亲的,有什么活儿,钱富贵总是主动搭把手,帮个忙。这两年狠抓阶级斗争,再加上钱富贵家的生活比自己强得多,仅从吃穿上看,就相差太多,还有就是自己要像老场院杨来福那样,靠生产劳动出人头地是不可能的,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也不想出那份力,吃肥了累瘦了不划算。现在的形势,搞生产的都下去了,搞政治的上来了,政治怎么搞,政治就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是斗地主,斗地主保证没错。这阶级斗争搞着就很过瘾。
眼雪亮想着,眼睛有些模糊了,他愤愤然地躺下,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他老婆李春香吹了灯在他身边躺下,屁股撅一撅,把他撅出一尺多远去。“像条死狗一样,白天不能干活儿,晚上不能干事儿,啥用也没有。”李春香嘟囔着睡着了。
眼雪亮像死猪一样睡了一夜,半夜他老婆推他,他都嘟囔着:“累得像面条似的,折腾个啥?明天还有事儿。”
“炖鱼都吃狗肚去了?我还不如喂条狗呢。”李春花正朝眼雪亮身上摸,听到他又打起呼噜来。
早饭是咸菜窝头玉米糊糊,还有昨晚吃剩下的炖鱼,眼雪亮吃了一块鱼,“同样东西,别人家做出来的是饭,你做出来的咋就像屎?”眼雪亮冲着李春花说。李春花用厌恶的眼神瞥了眼雪亮一眼,“你在家啥都不干,我养着你啥用都没有,你有屎吃就不错了,别眼睛总往别人家瞅,人家的再好,那是人家的,跟你没关系。眼馋嘴馋那啥馋都没用,越馋越难受。”
“你不要小看人,我弟弟可是公社主任,等哪天我当了干部,拿了国家工资,你就长这㞞样,做这㞞饭,你自己想想吧。”他把碗一推,不吃了,起身出门去。
在家里白天晚上都啥用也没有的眼雪亮,在队里可是大有用处的,队里的大事小情,件件少不了有他掺和,谁也别想拦,拦也拦不住。现在这形式,就是不能压制群众,只能支持,因势利导,归田大左就很欣赏眼雪亮,觉得眼雪亮是有用之才,甚至觉得现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大队办公室,归田大左和大胡子正喝着奶茶,商谈着队里的生产,眼雪亮推门进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大胡子连忙拿了个搪瓷缸子,给他倒奶茶,说:“老阎,喝奶茶,我家里烧的,正宗的。”
眼雪亮喝了一口奶茶说:“成主任,胡队长,牲口王和地主寡妇结婚,还有没有资格当贫下中农代表这件事先不说,他刚跟地主寡妇结婚,就私自养猪,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归田大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雪莲牌香烟,抽出两支两来递给眼雪亮和大胡子一人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来划根火柴点着抽了一口。大胡子忙拿出火柴了,划了火先给眼雪亮点了烟,趁着火柴没有灭,自己也点着了香烟。
归田大左说:“我不是说过了吗,韩佳玉是贫农成分,她嫁给了贫农王占海,就不再是四类分子家属了,别再叫她地主寡妇了,她不是地主,也不是寡妇。另外,社员家养个猪,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毛主席提倡‘大养其猪’,说猪的全身都是宝。前两年上面也号召大家养猪。”
大胡子说:“牲口王家养猪我知道,还是我告诉他河对面地区大畜场有猪仔卖。前几年上面鼓励养猪,还给分派任务,我咋动员,大家都不养,让我带头,我老婆是回族,大舅哥整天盯着我,我哪敢养啊,更加别说带头了,我说我养牛,顶替养猪,人家说不行。为这个我还被公社当落后典型批过。养猪是好事,上面支持。”
眼雪亮说:“前几年能跟现在一样吗?前几年还提倡三自一包呢,现在大革命了,怀疑一切,打倒 一切,要抓革命促生产,要斗私批修,这养猪就是私,要坚决斗。你们是领导,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眼雪亮又把他昨晚从“教授”李英俊那里听来的理论讲了一通,还特别强调,牲口王是大队饲养员,很有可能用集体的饲料喂他私人的猪。
听眼雪亮这么一说,归田大左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了。这不论什么事,就怕上纲上线一分析,上纲上线一分析,养个猪就养出了资本主义,说不定还会养出世界大战来呢。成归田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这眼雪亮是有用的材料。
归田大左说:“老阎,你的觉悟应该受到肯定和表扬,搞阶级斗争就是要有敏感的洞察力和严谨的分析力。你有事先忙去吧,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慎重处理。”
“不是慎重处理,是要严肃处理!”眼雪亮说完,端起奶茶缸子,咕噜咕噜喝完了缸子里的茶,起身说,“我等着你们的处理结果,不然我就到公社去反映。”
成归田说:“你看,这是多么坚决的斗争精神。”
大胡子“哼”了一声,赶紧支找来了牲口王。成归田、大胡子和牲口王三个人抽了归田大左两包雪莲烟,喝了大胡子一壶奶茶,成归田道理讲了一箩筐,牲口王说话了:“当年我们二十个人来到哈拉库勒,天当被地当床,挖渠开荒。没有菜,没有肉,就是喝白水啃窝头。公社给了我们三头奶牛,是我从公社步行赶来的,我走了整整四天。从那时起我就当上了饲养员,到现在,咱们队的奶牛有几十头了,还有犍牛有马,我啥时候摆过功劳。眼雪亮他们这些人,一来这儿就有饭吃,有房子住,还有肉有牛奶。他们活儿不会干,力气不想出,整天就是搬弄是非,见不得别人好。我养个猪,就是想让老婆孩子有肉吃,他想吃肉他也养嘛,什么都等着公家分,公家的也是大家干出来的,都不养猪,猪肉会从天下掉下来啊。这些又懒又坏的人,当初就不该收。这猪我就养了,看能把我咋样,饲养员我不当了,爱谁当谁当去。要不,你们就把猪仔没收了,你们不没收,我就养着,没法儿处理,爱给我定个啥罪名就定个啥罪名,就养了猪,也枪毙不了,大不了戴个什么帽子,还不是干活吃饭。这个贫下中农代表我也不稀罕,我也代表不了那些懒汉,勤快人也用不着我代表。”
归田大左递烟给牲口王和大胡子,大胡子给牲口王倒了一碗奶茶,说:“我说啊,这猪仔子队上就没收了,再到大畜场买它十几只来,队上把猪养起来,猪多肥多,地里才能多打粮食,孩子们有大肥肉吃,那日子多美。只可惜我老婆是回族,主要是那个土匪大舅子横得很,我孩子恐怕是只能看肥猪跑,吃不上肥猪肉喽。现在地里活儿不忙,调壮劳力,赶到秋收前把猪圈垒好。佳玉嫂子会养猪,就让她来养。留两只别劁,明年就能下猪仔,到时候咱们想养多少养多少。冬闲了全队人往地里拉猪粪,那粮食产量还不得成倍地往上长啊。他们爱讲啥讲啥,我就知道给国家多打粮食是正道,让社员们吃上肉就是为人民服务。”
归田大左说:“集体养猪,我同意,但是老王,让你们两口子养猪,有啥意见没有。”
牲口王说:“这十大队就是我们用汗水建起来的,为队上干活,我从来都不言传,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