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顺被他爸拽回家,她问:“爱社为啥挨打了,跟我有关系?”朴正东说:“跟你没啥关系,是昨天他把他爸让他买酒的钱给丢了。”
“那你提我干啥啊?不会是他们以为爱社把钱给我花了吧。”
“不会,不过你都这么大了,跟男孩子出去,别人会说闲话的,咱也不怕,只是谁愿意找气生呢。”
“我觉得那个眼雪亮肯定使什么坏了,昨天他就一直跟踪我们,过了菜地,牛群跑快了,他就不见影儿了。”听了姬顺的话,朴正东觉得也可能是自己误会成归田了,眼雪亮当时就看着成归田打爱社,一定这个眼雪亮扯闲话,逼着成归田打孩子。朴正东想着有空儿应该去解释一下,或者道个歉。转念一想,不,应该道歉的是他成归田!你在大庭广众下打儿子,就是打给我看的,就是对我朴正东的羞辱。
“姬顺啊,别再和老成家的孩子玩了,没啥事别往总往他家跑,人家现在当官了,跟咱们不是一样的人家了,阶级地位不同。和你说实话吧,成归田今天打儿子,就是因为爱社带你去放牛,你想啊,你是不该跟爱社去放牛,这么大了,也是该知避嫌了。爸妈没咋说你,以后注意就是了。但是咱们离老成家远点儿,别显得咱们溜须拍马,拿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不是咱们不讲情义,是咱们得要点儿脸面。”
爱社真的改了名字,叫“成革命”。
队上有好几个孩子改名字了,有叫红卫的,有叫反修的,有叫造反的……好多同名不同姓的,叫革命的只有归田大左的二儿子一个。爱社让成钢写了好多张告示,像大字报一样,贴得到处都是,告示是这样写的——
告示
哈拉库勒大队社员成爱社,从今天起改名叫成革命,从今天起,成爱社就不是我了,我是成革命,革了成爱社的命,成爱社的一切都跟成革命没有关系了。我是成革命,请大家都叫我成革命,叫成爱社我不答应,也有可能还有叫成爱社的,可是我不认识他。
成革命宣
二哥往后就叫成革命了,成革命的屁股被打烂了,不能骑马,大胡子在归田大左家喝完了酒,也谈好了去红旗公社把他们那个打鱼队剩下的东西接管过来的几种方案。从沙包子村一回来,就赶快去找牲口王,让他辛苦一下,先替革命放两天牛。牲口王家门口没有立铁锹,灯也没有亮,静悄悄的,大胡使劲敲门,像是牲口王七老八十了,耳背听不见似的。
“谁啊?深更半夜的,这是要卸我的门还是咋地?”牲口王起身穿了衣裳问。
“连我你都听不出来啊?我是胡子奇,快开门。”
“胡子奇是谁啊,我不认识你,有事快说,没事滚犊子,这半夜三更的,吓人不?”
“你个混蛋,我是大胡子,你再不开门,我真把你这扇门给你卸下来,你别不信。”
牲口王对身边的韩佳玉说:“你快起来藏一藏,躲到里间仓房去。”
门外大胡子还在嚷嚷:“干啥呢,你,磨磨蹭蹭的?”
“来了,你等着,看我这鞋子也不知道脱到哪儿去了。”牲口王开了门,大胡子进来了,一身酒气,说,“快烧壶奶茶,让我醒醒酒,不然,回去发图麦又不让我上炕。”大胡子只要是一喝酒准来牲口王这儿醒酒,喝多了,要奶茶;没喝多,要酒。
大胡子坐下,卷一支莫合烟抽着,牲口王到外间儿去烧奶茶,韩佳玉在里间儿的门后站着,大胡子是真喝多了,也没有进里间儿来找酒。
牲口王本来是打算立马就和韩佳玉去领结婚证,可是就在他跟顾桂香说了要和韩佳玉结婚的那天半夜,顾桂香也不顾隔壁牲口王门口没有立铁锹的信号,就进了牲口王的屋。像是被火烧了似的,疯狂一阵之后,对牲口王说:“我要嫁给你,你原谅我以前是有些嫌贫爱富,我觉着我不找有钱有势的,就白瞎了我这张脸和这个身子了,我没答应嫁给你,是我错了。我现在就答应嫁给你。”
牲口王说:“是我向韩佳玉求的婚,反悔就太不是人了,我做不出来,你的条件好,比我好十倍百倍的人也能找上,你委屈地嫁给我,咱们两个自在,过不好。”
顾桂香说:“好吧,我也没啥好说的,这事儿全怪我,我只求你别马上就结婚,我怕猛地一下断开,我受不了。你往后拖上一两个月的,往后我就再不缠着你了,你也清静了。”
牲口王跟韩佳玉说婚事往后拖一两个月,说等秋后办,自然也合情理,可是韩佳玉知道是顾桂香的原因,她今天来找牲口王,就是想跟牲口王说,往后拖多久都行,别说是一两个月,就是一两年也行,但如果是因为顾桂香那就算了,不用拖了,就立马断了这个念想,就当没说过这件事。
韩佳玉跟牲口王说着说着,就流了泪,流着流着,就被牲口王搂在了怀里,被牲口王搂在怀里,就像是久旱肥地逢了甘雨,勃勃的生机霎时萌发,势不可挡地滋长蔓延,韩佳玉没有回家,睡在了牲口王这里。
现在看来,大胡子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也可能今夜就不走了,也说不定聊着聊着,就又喝上了酒。
韩佳玉站在里间儿仓房的门后,听着大胡子和牲口王两人喝着奶茶聊着天儿。大胡子说:“那个眼雪亮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自己有老婆孩子的,眼睛盯着别人家的男男女女干啥。爱社——不,现在叫革命了——革命和姬顺去放牛,就俩孩子出去玩了,让他说成是生活错误,治安问题,逼得老成把儿子一顿狠打,屁股都打开花了,这几天是放不了牛了,你就辛苦点,替他放几天。老成跟我商量要成立个打鱼队,也就还是副业组,夏天打鱼,冬天搞副业,我早就有这个想法。红旗公社的打鱼队就在巴彦那边儿,人都跑光了,看样子是要黄了,我想去把他们的船搞回来,眼雪亮他弟弟当了红旗公社的主任,让他跟我去,我和老成都巴结着他。”
牲口王说:“我听大队长的。”
韩佳玉听了半天,牲口王一句也没有提到要和自己结婚的事,大胡子也没有走的意思。韩佳玉想,我不躲了,现在就出去,当着大队长的面儿,挑明了和牲口王的关系,这明摆着是自己找牲口王的。两种结果:第一种是大队给开介绍信,马上登记结婚;第二种是被挂破鞋游街,落个腐蚀贫下中农的罪名,牲口王是贫下中农,又是被动的,不会有啥事儿。如果是后一种结果,那自己就去找钱富贵去。
想着,韩佳玉一咬牙一抹脸,拉开门走出来,脸红得像是蒙了一块大红布。韩佳玉走到大胡子面前,大胡子惊讶地问:“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吓我一跳。”
韩佳玉指指里间儿的门,说:“我就藏在那个仓房里,你进来前我就睡在这床上,是你使劲敲门,才把我给敲到那里面去的。看来你今儿晚上也不想走了,我在那黑咕隆咚小屋里站一宿受不了,想坐地上,还有老鼠,我就只好出来自首了。你也能看出来,是我勾引他的,他答应和我结婚。”
大胡子说:“嫂子,这几年我照顾不周,老钱病了我也帮不上啥忙,让你们受苦了。别说那么外道的话,快坐。”大胡子又转向牲口王说:“我说老王啊,我不反对你跟佳玉,但你不能不给人家一个保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这算怎么个事儿啊?这不像是你牲口王,倒像是个牲口。”
牲口王说:“明天就开介绍信,去公社领证去,所以今天就,这是第一回,真的,我牲口王再不是人,也不敢对嫂子胡来。”
“什么明天啊,现在都几点了,就今天,天亮就去开介绍信,去公社领证,牛就让解放去放几天。这么一说,我又想喝酒了,老王,你整两个菜去,咱们喝点儿,就算是你们的喜酒了。我看就别摆酒席操办了,一是没钱,再也要照顾点儿孩子的面子。领了证买些糖果回来,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发点儿喜糖,言语一声就行了。”
牲口王说:“酒倒是有,可是没有菜,只有一坛子四川泡菜。”
大胡子说:“泡菜好,是嫂子泡的?”
韩佳玉说:“我也不是四川人,哪里会做四川泡菜。是邻居小顾给隔壁老王泡的,泡了好久了,味道浓着呢。”
这回是牲口王脸红了,说:“我去切菜。”大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喝了两碗酒,三个人都不说话,各想着心事。大胡子说:“我也没啥说的了,老王,咱俩一起把嫂子送回去,免得又生出别的什么事情来。”
大胡子和牲口王把韩佳玉送回家,看她进了屋,就各自回家睡觉。远远的,狗在静夜里断断续续地叫几声,一个人影也没有,凉爽的风吹着,满天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