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成钢被李贫代开除,带了成城回家,快到村口的大沙包子了,成城说:“三哥,我实在走不动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说着就到路边长着枯草的地方坐下了。成钢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铝饭盒,打开,里面有两个洋芋团子,拿出一个来给成城,又把饭盒盖上,放进书包里。
姬顺气喘吁吁地追来了,她一把拉住成钢说:“石头,跟我回学校,我带你去给李贫代道歉,写检查也行。他是要不答应,我就带你去找牛主任,找朱组长。”
成城说:“我走不动了。”
姬顺说:“没事,姐背你。要不先把你送回家,你可以跟金龙金虎玩,为什么跑学校来捣乱?”
成城说:“我没捣乱,我连教室都没有进去。”
成钢说:“姬顺姐,我不回去,我回家等我爸回来。我妈到县上去接我爸,我爸就快回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把你们送回家。”姬顺说着,就拉起成城来,蹲下身去,说:“来,姐背你回家。”
姬顺把成钢、成城送回家,就赶紧返回学校去,跟文老师说:“成钢在家看弟弟,他妈妈去县上接他爸爸去了,他爸爸就要回来了。”
成钢和成城在家等妈妈,可是柳云没有回来。
昨天,葛大旺把柳云送去看守所,很顺利就办好了探监手续,在探监室,柳云见到成归田。
成归田比以前白了,也胖了许多,看样子没有受什么罪。公安局没有叫外号的,也就没有人叫他归田大左,他又是成归田了。
柳云问:“能吃饱吗?我给你带了些炒面来。”
“让我在食堂当大师傅,吃得饱。”
“事情弄清楚了吗?”
“弄不清楚,他们没法证明我是投机革命,我也没法证明自己是投奔革命。”
“我把你的所有证明都拿来就完全可以证明。”
“不要,这里现在也是造反派当权,没有正规的司法审问,那些证件拿来没有用,他们可以说那是假的,还可能被没收——一定会被没收烧掉,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为的是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再说我历史上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他们一定要你不清楚,你就清楚不了。等着吧,世上一切事物都是在运动变化着的。有饭吃,活儿也不累,挺好的。”
成归田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柳云心里也没有什么悲喜,她想赶快回哈拉库勒去,两个小儿子在家,她不放心,可是,甘嶝岩赶的大车已经回去了,柳云只好住下来,帮着葛主任家照顾老人,等他家的那个亲戚回来。
成钢和弟弟在家等妈妈,玉米面也没有了。
“弟弟,咱们烤洋芋片儿吃吧。”
成钢把洋芋洗了,切成片儿,摆在炉板上烤,炉火旺旺的,成城来回翻着洋芋片,两面都烤得焦黄,散发着芳香,酥脆可口,要吃面的,就趁热摞起来,一会就软软的了。窖里还有不少洋芋呢,够吃很久。
从早晨等到天黑,成城说:“三哥,你吹灯吧,我困了。”成钢吹了灯,两人躺在炕上,谁也没睡着。月光从天窗照进来,如霜。
早晨,黑虎叼着一只野兔回来,它把野兔放在成城面前,匍匐在地,摇着尾巴。
成钢说:“弟弟,黑虎是给你打猎去了。”
成钢剥了兔皮,把头、爪,内脏都给了黑虎,兔肉洗净,剁成块,铁锅里放了羊油,烧热,翻炒,然后添上水,水没过肉块儿,大火烧开,盖了锅盖,小火焖煮,满屋子肉香。
肉熟了,成钢说:“弟弟,你吃吧,以前二哥套兔子的时候,我天天剥兔子皮,闻到兔子肉的味道我反胃。”
成城吃了两块兔肉,说:“我也不吃了,留着吧,等爸爸回来,给他下酒。”
成钢把盆盖好,端到厨房去,放到窝里,盖了锅盖。听到有敲门声,连忙跑出去开门,成城也从里屋跑出来。开门一看,来的是墩子,墩子一进屋,就掏出烟荷包来,卷莫合烟抽。
成钢说:“墩子,你怎么又抽烟了?”
墩子坐在长凳上,大腿翘着二腿,抽了一口烟说:“解闷呗。我不上学了,李屁癫搞什么阶级分析,挨个学生查祖宗八代,说我,还有进疆和新生,都不算贫下中农,没有资格参加红小兵。我说我不参加,我还不上学了,能咋样?他就把我赶回来了。我妈说不上就不上吧,在家带我弟,我妈也能干些活儿,上学也没啥用,我姐上学上得好,还不是喂猪,跟猪住一起。”
成钢说:“上学跟不上学不一样,晓露姐就是喂猪也比其他人强,那叫气质,不上学的人没有。经常听人唱:‘庄稼人为什么样要识字,不识字不知道大事情。’这点道理都不懂?”成钢和玉莺演过表演唱《夫妻识字》,眼镜田青教成钢练动作,练唱,下了不少的工夫,让成钢四肢协调了,五音也全了。成钢想起了玉莺,轻轻地唱起来:“黑格隆冬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放呀放光明……”
墩子说:“我上学就没啥用,我也不想知道大事情。我就是跟你说,不上学也没啥,我给你作伴儿,我想帮我姐喂猪去,让她回家来帮我妈。”
墩子不知道她姐晓露现在不喂猪了,晓露和解放在砌厕所。下午的阳光温暖地照着,墙已经砌了一人高,解放站在木架子上砌墙,晓露给解放递土块、铲泥巴,她戴着白线手套。
“解放,你和古丽早就认识吗?”
“我们是同学,上学的时候,并不认识,民族学生和我们不在一起,他们的食堂是清真的,就是不能吃大肉,其实我们不清真的食堂,也没有大肉吃,宿舍也离得挺远的,平时接触的就少,就不算认识。真正认识是那年冬天拉柴火的时候,她哥哥家在巴彦那边,那时候停课闹革命,她没跟同学去串联,她在他哥哥家,我有时候到她哥家去喝茶取暖。”
晓露笑了,说:“我知道,我也是那时候认识你的,红梅天天都躲在墙后看你,你挺讨女孩子喜欢的,还很矜持的样子。”
“你可别再夸了,再夸我就得从这儿掉下去,捧得越高,摔得越疼。”
“疼也是心疼的疼。”
认识解放的时候,晓露在大队食堂做饭,解放赶着马拉爬犁来,晓露顿觉眼前一亮,怦然心动,在乡下罕见这样英姿飒爽的青年,眉宇间透着谦和与冷峻,举止中尽显文明和教养。解放每天早早就拉回满满一爬犁柴火,他卸了柴火,并不马上回家,而是把粗的劈了,细的剁了,整齐地码成一垛。有解放这样一个小伙子献殷勤,晓露是很受用的,自己天生丽质,似乎也应该有这样的待遇,心里自是十分得意,却假装毫不在意的样子,待搭不理的。后来看到解放给办公室那边拉柴火也是劈好剁好,还听说是替他爸爸被当成四类分子,才拉柴火的,就忍不住问解放:“人家是让你替你爸爸当四类分子,是欺负你,你积极个啥啊?还把柴火劈好。”
解放说:“我替我爸是应该的,他是我爹,就算是受欺负,也不是哪个人想欺负就能欺负的,拉柴火也不是坏事,还能挣工分。劈柴火是因为我看你也不会劈柴火,我动动手的事儿。”
“办公室那边你也是劈好了。”
“那边啊,我不劈还不是大胡子队长劈啊,他是我的长辈,当年是他带我爹来哈拉库勒开荒的,那时候他们讲的是同甘共苦,不讲阶级斗争。现在,大胡子队长说:‘阶级归阶级,情分归情分。情分不能跟阶级斗争搅和在一起,也不能不要情分。’”
听解放这样说,晓露觉得解放很不一般,晓露的继父贾瞎子也是跟大胡子来开荒的,知道当年开荒人的情义有多重。又因为晓露知道解放爱红梅,就更加敬重解放了。
红梅嫁人了,对解放,晓露想了很多,她想自己还是应该矜持些。后来,晓露成了审查对象,到猪场喂猪,她多么盼望解放来找她,又害怕解放向她表白,因为此时解放向她表白,她一定会拒绝,从此断了和解放相爱的可能。晓露耻于被同情,也鄙视趁人之危者。
晓露递了一桶泥巴给解放,问:“解放,我在猪场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没来看我。”
解放用瓦刀抹泥,砌上了土块说:“不用看,我妈绝不会虐待你。”晓露笑了,她觉得这是最好的回答。
解放从架子上跳下来,往架子上码土块,晓露把土块传给他。古丽急匆匆地来了,她对晓露说:“县上领导找你,朱组长让你快去大队办公室。这里的活儿我替你干,学校那边李屁癫正在开大会,也没有我什么事儿。”
“什么事呢?”晓露迟疑地问,她已经如惊弓之鸟,正怀疑自己不会这么容易被解放。县上来人,肯定不是回去喂猪那么简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