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产队里,放奶牛是一件好差事。一来不用出大力;二来是把牛赶到牧场去,就有很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像成革命,就在放牛的时间织网捞鱼;这第三个好处就是有一匹马——有时候是两匹马——归自己使用,去哪儿都方便。
张克礼现在叫“作假张沟子”,作假张沟子当了大队文书,半脱产,就不再放牛了,说是半脱产,意思是有一半时间,是要下田去劳动的,这半脱产,在作假张沟子就是全脱产,他不下田干活儿,每天都在办公室坐着,喝着茶,守电话机。沙包子村这边的奶牛,队上派李编筐的大儿子李靠天去放。
张淑娴和成爱国订婚了,让李靠天十分懊恼,他更加确信他妈蔡秀芝的“千真万确”就是嚼老婆舌,就算人家张淑娴真的怀过孕,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哈拉库勒大姑娘本来就没有几个,哪个背后不被你们说,你们也是有闺女的人,你们说人家闺女的时候,不也是说自家闺女吗?李靠天就很气愤,虽然当时他也是信了他娘说的。
要是闲话少的,倒是有一个,就是牛菜园子家的大闺女牛小梅。因为是牛家的大闺女,长得也茁壮,大家都叫她大梅子,大梅子耿直,谁敢跟她嚼舌头根子,小心着脸被抓花了,再说她有哥哥弟弟一大帮,谁个没事儿败坏人家,那就是自找残废。大梅子喜欢李靠天,曾经向李靠天表白过,那是春天种洋芋的时候,靠天挖坑大梅子下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是有些慢,因为大梅子时不时地把洋芋种子的切块丢到坑外面去,就又得重新埋。他们种下最后一块洋芋种芽,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大梅子拉了李靠天的手,李靠天扭头看大梅子,晚霞照着她的脸,红彤彤的,李靠天拥抱了大梅子,紧紧的。
大梅子的心怦怦跳,喘息着说:“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李靠天抱着大梅子,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们交朋友可以,娶你,我还没有想过。”
大梅子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李靠天说:“是,我心里早就有人了。”
大梅子轻轻推开李靠天,她猜到了,李靠天是看上张淑娴了,张淑娴漂亮,而且岁数也小。
大梅子二十二岁了,在农村已经算是大姑娘,再不找婆家,就成老姑娘了。大梅子为找对象心里急,急得都瘦了,不是她挑剔,哈拉库勒的单身汉年纪最小的也三十多岁了,男孩子又都小,李靠天是最大的男孩子了。
因为淑娴和爱国订婚而懊恼的李靠天,放牛的时候,闲下来就想起大梅子来,想起和大梅子拥抱接吻情景,最近这几天,李靠天晚上常去牛菜园子家打扑克,也就是为了看看大梅子,也只是打发一下寂寞,平静一下寂寞的心,他没有想好要不要娶大梅子。
菜园子牛百顺近两年一点儿也不顺,死了大儿媳妇,眼看着该嫁的没有嫁,该娶的没有娶,一个孙子,十个儿女,不,是九个,四儿子豪强还在监狱里。家里整天乱哄哄的,牛菜园子的心比家里还要乱,吃过晚饭,李编筐来了,他提了两瓶酒,“老牛,我哥今天给我带一壶酒来,我倒两瓶来给你尝尝。”李编筐把酒放在桌子上。牛菜园子正在喝奶茶,起身让李编筐坐,牛菜园子的老婆马素芹连忙倒茶。
牛菜园子说:“广田老弟,你来的正好,你等会儿,我去抓只鸡,今天才从地里摘回来的青辣子,等你嫂子做个辣子鸡,咱哥俩喝几杯,我这心里憋闷的,透不过气来了。”
牛菜园子是干活过日子的能手,人又勤快,头几年管理生产队里的菜园子,从春到秋,队里的人家都有菜吃,种类也多,现在队里只种些洋芋,菜园子也种了麦子,说是以粮为纲。牛菜园子开春的时候,偷偷在沙包里开了一小块地,种了些蔬菜。鸡是放养的,鸡在地窝子后面的沙包子上的灌木丛里下蛋,有的蛋没捡回来,过了一段时间,老母鸡就领出小鸡来,也看不到他家有多少鸡,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只。
不多时,一盆辣子炒鸡就上桌了,牛菜园子倒上酒,两人喝酒吃吃菜,也不用什么客套,李编筐连连夸赞马素芹辣子鸡做得正宗。
马素芹说:“好吃你就多吃些,鸡和辣子都是自家的,赶明儿再摘了菜,我让孩子给你家送些去,咱两家都是孩子多,一天到晚就忙这些嘴上了,都在那儿张着要吃要喝呢。你们喝着吃着,我还得去把猪食馇了。”
两人又碰了一杯酒,李编筐问:“老哥还养猪了?”
牛菜园子说:“养了两头,队里去买猪崽的时候,我让牲口王偷偷给我带回来的。这么多张嘴,就得能养的养一些,能种的种一些,不能全靠着队上,靠队上倒也饿不着,可是吃不饱。现在批判‘三自一包’,只是批判,也没说啥都不让养,管他呢,先养着,先吃饱肚子再说。”
“我说老牛哥,咱们队上数你最能干,最会过日子,现在能吃上辣子鸡的,在哈拉库勒只有你一家,我敢说在全公社也没有几家,你还有啥愁闷的。你都愁闷,我还不得愁死了啊。”
牛菜园子端起酒杯,和李编筐碰了一杯说:“我比不了你,你孩子还小,我大儿子没了媳妇,大闺女眼看都二十三了,早该出门子,也没说上个合适的人家,我这当老的能不愁吗。”
李编筐说:“给老大娶媳妇倒是个要紧的事。闺女这没啥好愁的,梅子这孩子好,又能干又贤惠,不能在咱们队上找,这队上单身汉都老了,男孩子也都还没长起来。”
牛菜园子说:“谁说不是呢。他李叔,你堂哥在供销社,认识的人多,你跟他说说,让他帮介绍介绍,我们只要年龄合适,身体好,成分好,没啥坏习惯就行。”
李编筐说:“行,我一定操这个心,这两天我就要去公社,学做毡筒,公社原来要办个毡筒厂,设备都买了,这一搞运动,就停下了,咱们队把这个活儿接下来了,让我去学,完了把设备拉回来,办个毡筒厂。做毡筒很简单,学一学,妇女都能干。——我看你就跟成归田说说,让大梅子也去学,随便让我哥给介绍个对象。”
牛菜园子说:“也是啊,咱这儿离公社六七十公里呢,见个面也不容易,一边学习,一边介绍对象是好,也能亲眼多看看。可是我跟成归田不好说话,原先不是一派的,我反对过他;现在,他说我私种菜地,正想把我这个组长给撤了呢。”
“那你就是去找大胡子,生产上的事他说了算。这边我跟成归田说说,这个面子他会给我的,再说梅子以后在毡筒厂当个领导是最合适的。”
听李编筐这么说,牛菜园子的心一下子就顺畅了,两人顺畅地喝光了李编筐送来的两瓶子酒,吃光了马素芹做的一盆子辣子鸡。
三天后,大梅子跟李编筐去公社学擀毡筒,毡筒就是毡靴子,那时在新疆北部的农牧区,冬天几乎人人都穿毡筒,因为天太冷,毡筒穿在脚上是最保暖的。大梅子去公社的那天,牛豪强回来了,他瘦了,长高了,嘴唇上还长出茸茸的胡子。
牛豪强提着点心糖果去看杨俭,被老场院杨来福推出门,礼物也扔出门外去。豪强悻悻地离开老场院家,走了不远,就看见放学回来的杨二郎杨俭,豪强迎上去说:“二郎你好吗?”
杨二郎问豪强:“你认识我吗?你是谁?”
豪强说:“我是牛豪强。”
杨二郎说:“嗯,我听他们说,是你打了我,我差点儿死掉,以前的事就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可是,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打我呢?我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豪强说:“是我不对,我早都后悔了。”
杨二郎说:“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以后我就记着你了,你叫牛豪强,你不会打我吧?”
豪强说:“不会,有空儿我找你玩。这是我给你买的好吃的,你拿着吧,不要让你爹你妈看到。”豪强把提着的那包东西给了二郎,二郎接过去,拿出一个桃酥来吃了,“真好吃。”杨二郎说完,把那包吃的,塞进书包里,朝家里走去。
牛豪强不上学,他爸牛菜园子对他说:“儿子啊,你进过公安局,以后当兵、招工,不管干什么都没你的份儿了,啥也别想了,就好好干活当社员。”豪强去找大胡子报告自己回来了。正赶上贾瞎子想要让成革命到副业组,大胡子也觉得革命到副业组合适,可一时还没找到更合适的放牛娃,大胡子拍着豪强的肩膀说:“你回来得正好,休息两天就去接替革命班,放牛去吧。”
豪强说:“我一定要接好革命班,当个好社员,为社会主义放牛。”
大胡子笑了,说:“我说的革命不是革命,是成爱社,他现在改了名字,叫成革命了。”
豪强说:“爱社真积极,连名字都改了。”
大胡子说:“他哪里是积极啊,是让他爹给揍急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一时失手犯了错,人都难免犯错,也必须承担后果。你好好干,别背什么包袱,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也不要往心里去,谁的后面都有人说。没事儿你就去大队部、学校那边墙上看看,大字报都贴满了,说啥的都有,说谁的都有。说归说,骂归骂,这生产还得搞,日子还得过,干活才是活人的根本,都不干活哪来的饭吃啊。”
“大胡子叔叔,你放心,我会踏踏实实当个好社员。”
三天后,牛豪强去放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