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上的,牲口王去牛棚,挤奶放牛,打扫棚圈,好一阵子忙活,出了一身汗,酒气散尽,感到全身骨节儿都是松软的,想着回屋往床上一躺,那种舒坦,甭提有多舒坦了。他回到家,解放已经走了,满屋子难闻的味道,也不知是尿味还是酒味,也可能是泡菜味。牲口王也顾不上收拾,赶紧把牛奶给顾桂香送过去。
顾桂香在她家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看你这眼圈儿都黑了,昨晚没有睡好吧?”牲口王把牛奶递给顾桂香,解释说:“昨晚儿解放过来,俺爷俩喝点酒,喝多了。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味得很,简直进不去人了,俺得回去收拾一下。”
听牲口王这么一说,顾桂香的心里顿时就轻松了,一轻松心里就涌起一股冲动来,痒痒的,全身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她也不知道最近自己这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我一会儿就过去,帮你收拾。”顾桂香接过牛奶桶,对牲口王笑,很妩媚。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牲口王说完,转身走了,出了顾桂香家的小院。在哈拉库勒,只有牲口王和文老师家有院子,院子是连着的,中间隔了一道齐腰高的墙头隔开。院子是牲口王用墙板打的,还抹用草泥抹了,用土块儿封了顶。有院子显得比别人家更像是农家,门前一块地,用矮墙圈起来,等于在宣布,这是私人空间,不可以随便进入,这好像是不符合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不像是社员家。哈拉库勒的社员家,都没有院子,除了牲口王。牲口王可能是侍候牲口久了,牲口圈门口没有个栅栏或是恰里巴圈着,就不像个牲口圈。牲口王又觉得,人家门口没有个院子就不像是个人家。
牲口王回到家,挪开桌子,把解放昨晚解放撒了尿的那块地上的土挖了出去,又从外面挑了几挑子黄土进来,刮来夯实了。收拾完,把奶茶热了,坐下来倒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他卷了支莫合烟抽着,想歇一会就去韩佳玉那儿商量婚事。顾桂香带着香气儿进来了,妖冶地笑着,关了门窗。
牲口王心不在焉地和顾桂香亲热了一番,顾桂香意犹未尽地穿了衣服,问牲口王:“你咋跟个孩子喝那么多酒?”
“解放要给我当儿子。”
“解放这孩子不错,认他当干儿子挺好,我也挺喜欢这孩子。”
“不是干儿子,是我要和她妈结婚。”
“你要和韩佳玉结婚?”顾桂香一脸惊讶,一屁股坐在床上。“你和她结婚,她哪点儿比我好,一个地主婆,还带着三个孩子,人老珠黄的。再说,我们都两年了,我哪点儿对你不好。让我和韩佳玉站一块儿,傻子也知道选谁,你这是咋地啦?是不是你真的和韩佳玉有事儿了,真的那啥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和她没事儿,是她愿意和我结婚,你对我是好,可是你不答应跟我结婚,我要结婚,不想当光棍儿了。”
顾桂香流泪了,她坐到桌子边上来,面对着牲口王,说:“我不愿意和你结婚,是因为我怕你养活不了我们娘儿俩,我和你结了婚,就没有再让女婿养着的道理了。我和你结了婚,我女婿就会把他妈接来养,那还有我女儿的好日子吗?我想,不结婚我照样可以对你好,你也没有啥负担,等到以后我的飞鸿长大了,有了工作,你的日子也过好了,我就跟你结婚,一起过日子。”
牲口王卷了支烟,抽了一口说:“我除了有把力气,别的啥也没有,我也不指望将来能怎么样,我现在有啥条件就过啥日子。”
“行,我豁出去了,我和你结婚。”顾桂香抓着牲口王的手说。
“不行,我已经答应韩佳玉了,我几十岁的人了,这不是小孩子办家家。再说,我真的配不上你,你随便划拉一下,比我强十倍的还不是大把抓啊。我看供销社的李玉林就挺不错,论工作,论长相,论年龄,啥都合适,有吃有穿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怎么又不跟他了呢?你是不愿意的,现在还可以再找人重新说和说和,不是挺好的吗?”
“他是条件好,有吃有穿,要啥有啥,可是我不能为了吃穿守一辈子活寡,他真的不中用,我每天都想你,想得心里难受。再说我也不缺吃穿啊,跟了他比守寡的日子更难熬。”顾桂香说着就流下大颗的泪珠来。牲口王把顾桂香搂在怀里,说:“桂香,咱们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在一起了,你看着条件差不多的,只要是人好,就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吧,穷点儿富点儿都没啥。我真的不能陪你了,我陪不起,这人啊,一晃就老了,我怕孤老终身啊。”
“你要结婚就结吧,我不拦你,也拦不住,谁让我总是想这想那的,犹豫不定啦。人还是要认命,不能太算计。我也不会缠着你,咱们也不必像生人似的。想我了你就来找我,我永远都是你的。”
顾桂香回去了,她要回家去躺一会儿,平静一下。
天空没有云彩,太阳的暴晒下,哈拉库勒像一个大蒸笼,没遮没挡的北戈壁,热浪缥缈起伏,鹅卵石像是要被晒红了,麦苗打了蔫儿。钱解放早晨从牲口王的床上醒来,上班的时间到了,他没顾上帮牲口王打扫屋子,起身就跑回家,跟她妈说:“昨晚跟王叔聊得太晚了,就在他那儿睡了。”他洗了脸,拿了两个窝头包在纱布里,把纱布一卷系在腰上,就要赶去北大田浇水去。生产组长苟全理来通知他,现在浇水改三班倒,昼夜不停抢浇麦田,钱解放安排在晚班,太阳落山前接班,太阳出来时交班。
解放在家睡了大半天,起床想起昨晚竟尿到王叔房里,心里很惭愧,竟羞红了脸,嘴里嘟囔着:“太丢人——太丢人啦。”韩佳玉给解放端了一碗酸奶来,听到他自言自语,心里咯噔一下,她以为儿子在说她和牲口王的事。韩佳玉放下酸奶走进自己的屋,心想,孩子他爹走了才没几天,自己就着急嫁人,是够丢人的,孩子当然不能接受了。这事就算了吧,往后过着看呗,不管什么人来纠缠,大不了跟他拼命。
解放喝了一大碗酸奶,真舒服,忽然就特别地觉得妈妈太辛苦,既然是要和牲口王叔结婚,就越快越好,夜长不说是一定梦多,但总是可能做梦,也有可能让现实变成了梦,不然咋说人生如梦呢?自己和红梅可能就是一场梦了,前天在麦田里,多亏了没遮没挡的,更主要是自己太心疼红梅,才忍住了,没发生那种事,要不然就一定成了一场噩梦。没有结婚不可以做那种事,他没有跟红梅解释,是因为没有办法解释明白,他拥抱了红梅,表示自己喜欢她,红梅当时是流着泪走的。
解放敲了妈妈的房门,妈妈出来了,眼睛红红的,刚哭了样子。
“妈,你和占海叔快点儿把结婚证领了吧。”
“可是,你不怕妈给你丢人吗?我听到你刚才说‘太丢人’。”解放说:“什么啊,我是昨晚上在王叔那儿喝醉了,太丢人。你们结婚吧,别管别人咋样想,咋样说。咱家过日子,不碍别人的事,别人碍不着咱们。”
韩佳玉没有说什么,站在那儿愣住了,她看着解放,流下泪来。
解放连忙扶了妈妈到桌子边儿的长凳坐下,“妈,快放学了,我去一趟学校,进疆说贾老师找我有事,会不会是新生在学校犯啥错误了?”
韩佳玉说:“去吧,你不要去找哑巴,不是我嫌她是哑巴,可你不要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
解放觉得赵狗屎不是好人,父亲的死多少也跟赵狗屎有些关系,但绝对不是因为赵狗屎死的,但是现在不是跟妈妈讲这个的时候。解放说:“妈,我没想找对象,更没有非要找哑巴,咱们现在不说这个好吗?是贾老师找我有事。”
韩佳玉说:“你别跟我急,我也是为你操心。”
解放说:“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事。”
韩佳玉说:“你也不要怪妈,批判会那天,她也太出格了,让赵狗屎丢尽了脸,还不把他气个半死,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嗯,那我就去学校了。”韩佳玉点点头。
解放起身去学校,出门见赵狗屎家门前停了一辆卡车,解放认识,是公社那辆羊毛车,唐牌子开的,公社就这一辆汽车,深绿色的。公社的大汽车来了,是件大事,而且就停在邻居赵狗屎的门前,解放本想过去看看,转念一想,他家的事,还是离远点儿好,别说是汽车,就是火车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解放朝着学校那边走,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