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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顺对成钢说：“我们家有个亲戚，在福海县那边，他写信给老家说他在国营渔场，当了国家工人，还是个小领导，他有门路。我爸得到老家的消息，一时又联系不到福海的那个亲戚，我爸想要全家都吃国家粮，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带着我们跑去。到了才知道，我家那个亲戚就是个打鱼的，写信给老家吹牛，就是想找个媳妇。我们不是直系亲属连户都落不上，别说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了。我爸妈打鱼，挖煤，拉架子车，啥苦活累活都干过，现在落户太难了，最后又回布尔津来了。我们去收容所住，收容所成了一个什么造反司令部，我们只好到街上去，我表演杂技，想挣些钱，结果就被戴红袖章的给抓了，他们正在破四旧，没收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表演的道具服装都堆在街上一把火烧了。革命小将说我们是盲流，搞四旧，要集中管制起来。我爸说我们不是盲流，我们是哈拉库勒人，不信可以去问民政局局长王广䘵。那些人说王广䘵是他们的司令，他们会去问的。我们没有见到王广䘵，就被送回哈拉库勒了，我爸说要感谢王广䘵，肯定是他让把我们送回来的。”
成钢想要是自己遇到这些呢，忽然就觉得没啥。东西说没就没了，说有就有了，没钱也没啥，最多他爸没有酒喝了，好像二哥就不怎么在乎有没有东西。除了他那把鱼叉，他从家里带出去的东西都有可能带不回来，或者说都不可能完全地带回来，比如说新买了一双蓝色球鞋，到哈拉沟边儿上，发现一条大鲇鱼，他就脱鞋去摸鱼，抓住鱼就用柳条串了提着跑回家，晚上吃鱼的时候才想起来，新球鞋还在河边呢。再比如成钢妈让二哥去巴依哈孜那里买盐，给他两块钱，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丢了。成钢爸说唠叨没有用，你用个绳把钱系结实了，一头系在衣服的扣眼儿上，再把钱装他兜里。成钢妈是那样做了，把那两块钱拴牢了，可是，二哥路上遇到张克礼，几句话不投机就打了一架，到门市部才发现，那两块钱不见了。古人说“物我两忘”是一种境界，圣人的境界，二哥是达到“一忘”的境界——“忘物”，这是半个圣人的境界啊，二哥是可以称作“半圣”的。
想到这儿，成钢对姬顺说了一句俗到家了的大俗话——“钱财是身外之物，人好着就好。”姬顺笑出了眼泪，她说：“这话像我爷爷说的，您老高寿了？”
“我不老，我快十岁了。”
姬顺说：“我比你大，不过你别一天到晚‘姐姐，姐姐’地叫，女孩子是不愿意当姐的，也不愿意别人叫她姐。”
成钢抬头看看姬顺，“我叫你姐，是因为你高，比高家庄还高。”
“你不会想当八戒吧。”姬顺说着就脸红了。唉！她是把“高家庄”当成“高老庄”了，她这大半年可以叫做是颠沛流离，一准是没有看过《地道战》，不知道高家庄马家河子。将错就错吧，不解释了，要说想当八戒的也不是我成钢，我有那么丑吗？说张克礼是八戒还差不多。
成钢说，“明天你就上学吧，半天捡柴火，半天上课，中午学校还管饭呢。”姬顺说：“好，可是，我家的吃住还没有着落呢。”成钢说：“你放心，不该你操心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大人们会安排好的，大胡子现在比你爹还着急。”
成钢家的地窝子，已经清理，加固，翻旧如新了，又在一旁盖了两间，他家住得宽敞。大哥二哥睡了一间，成钢妈带了姬顺妈妈睡了一间，成钢和成城还有金龙金虎睡一间。金龙金虎很听成城的话，因为他那里有糖果，不用现在就给，也不用答应明天就给，只说谁不听话，明天一准不给他糖，就都很听话了，成城的领导才能是天生的，算命的说，他将来一定能当大领导。吃过晚饭，玉莺就来带姬顺到她家去，成钢打开他的小书箱，看晓露给他的《铁流》，他已经可以通畅地看繁体字的书了。
成归田今天回来得有些晚，家里没有等他，就吃了晚饭。成归田回来说是陪公社书记吃饭了。超英公社书记包志义，也是个盲流，有文化，当过兵，出身贫农，挖过东大渠，是当年跟着大胡子建立十大队的八大金刚之一。后来调到五大队当大队长，入了党，从大队长升为副社长，去年又当上了公社书记。包书记是漏粉条老孙家的大女婿，老孙家前两年搬到公社去了。包志义官道通达，盲流们自是羡慕，难免忌妒，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肉包子”，这分明是咒他，俗话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包书记今天来哈拉库勒，是来检查抗洪救灾，恢复生产情况的，顺便宣布公社批准了成归田任十大队副队长的决定。
成归田说了公社批准他当副队长，包书记是专门来宣布的。当副队长对他来说不仅是屈才，简直就有些屈辱，所以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也听得出他为包书记对他十分敬佩流露出的些许骄傲。成钢妈弄了酒菜，就带了姬顺妈去别屋说话去。
成归田和朴正东两人喝酒，一直喝到天亮，喝得哭了笑，笑了哭。后来就反反复复地讲东北老家那个姓赵的跳大神，那个是顽固的“四旧”，缺德带冒烟儿，要是那些革命小将能把跳大神给彻底破了，真可以算是一件大功德。至于朴正东一家将来怎么办，他们也没有说，好像也没啥可说的，既然王广䘵把他送回哈拉库勒，既然大胡子说明天再说，那就只能听他怎么说，自己不用想，想也白想。朴正东说：“现在这世道，离了集体什么也干不成，自己也用不着想干事情，集体的事，有领导去想，咱想了也没有用，公家让干啥就干啥，给吃啥就吃啥呗，乐得个省心。这样也好，就是懒汉的日子太好过了，怕是越来越多。”
早上，成钢爸和朴正东刚睡下不多时，成城和金龙金虎还没有起床，姬顺就回来了，成钢还想着吃过早饭去玉莺家叫她一起去上学呢，看来她是一起床就回来了。
成钢大哥挑水回来，倒在他箍的大木桶里，那个大桶可以装三担水，差不多够他们家一天用，洗衣服就到渠边去，冬天洗衣服就化雪水，也不怎么洗。大哥是跟原来的小队长姜老汉学的箍木桶，他箍的那个盛水的大木桶，一开始一直漏，一开始装一桶水半天就漏光了，都就用几天就不漏了，可是后来还是漏，是一天才能漏光，只好从牛胖子那里要了些沥青在里面抹了，就不漏了，大哥又做了一个洗衣盆，不漏，成钢妈说：“这洗衣盆不一般地好，一点儿水都不漏。”好像一般的洗衣盆本该漏水似的。
从打做了个不漏的洗衣盆，大哥就迷上了木匠活儿。他师傅姜老汉说木匠的基本功，就在做小板凳上，大哥有空儿就做小板凳，成钢家到处都是小板凳，有坐上去咯吱响的，也有不咯吱响的。二哥天快亮的时候就去河边取他的挂网去了，这个季节是容易挂上大鲤鱼的，挂网是他从红旗公社打鱼队的那个刘汉南那儿要的破网，拿回来自己补了。刘汉南就是发洪水哈拉库勒人被困白沙包时，二哥带来的救援船队的头儿，哈萨克人叫“巴斯达克”，比如说，大胡子队长胡子奇就是哈拉库勒的巴斯达克。
哈拉库勒的巴斯达克大胡子队长来了，成钢和姬顺正在洗脸，成钢妈和姬顺妈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唠嗑。成钢对胡大队长说：“胡大巴斯早，我去叫我爸。”大胡子说：“不是叫你爸，是叫她爸。”他指指姬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