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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饭店也有服务员，服务员也是人民，人民是主人，主人不会给你端饭上菜，你要自己取餐，自己端茶倒水，服务员除了管公共卫生，也管在人民饭店吃饭的人民，不许乱丢垃圾，不许随地吐痰，不许浪费粮食，不许乱说乱动……那是一个人人都争当“人民服务员”的年代。成钢看手里的餐票，上面写的是汆汤肉一碗，四毛；白面馍二百克，一毛。没有胡日鬼皮芽子炒肉，也没有胡日鬼辣子炒肉，可能是他们这个级别还不够，他想他爸那儿一定有胡日鬼皮芽子炒肉，他和王司令是一个桌，司令是多大的官呢，按说只有军队或者土匪里才有司令啊。
成钢他们很快就取到了餐，一大碗肉汤全是肥肥的羊肉片儿，白面馍馍又白又暄。姬顺往成钢的碗里拨肉，“看，这就是皮芽子。”姬顺用筷子指着说。成钢说：“就是洋葱嘛，我吃过，东北的老毛子爱吃这个。”姬顺说：“东北的朝鲜人也爱吃这个。”看着姬顺，成钢忽然就想他姐了。
吃过饭成钢去找他爸成归田，他们还在和王司令喝酒。成钢说要去看他姐，成归田说：“我们现在不是一派，她不改变观点我就不认她。你现在去也见不到她，她们那个地方是不让不同观点的人进的，我去过了，站岗的把拿去的油炸小鱼留下了，不让我进，他们问我是打倒武德懋还是保卫武德懋。我想现在是造反有理，肯定是打倒武德懋，结果我被他们推出来了，说再不走，就要揍我，说什么要武卫。”
听爸爸这样说，成钢流泪了，姬顺掏出手绢来给他，姬顺说：“擦了，让人看到了笑话。”，成钢擦了泪，把手绢还给姬顺，姬顺说：“你爱哭，手绢你装着吧，我还有一块，一样的。”
成钢的眼泪越擦越多，他说：“谢谢你，姬顺姐。”姬顺说：“走吧，咱们到外面去。”成钢跟着姬顺到门口，在十字街头走着，雪已经停了，天有些冷。
成钢和姬顺在布尔津的十字街头徘徊，来来往往几架马爬犁，偶尔也有少见的拉拉车驶过，马蹄铁踏着冰冻的路面，“踢踏踢踏”地响。成钢和姬顺等着哈拉库勒的领导和王司令的酒早些喝完。
“石头——”是成钢亲姐爱华在叫他，爱华正从路对面新华书店那边过来。成钢跑过去，吓停了一头奶牛，吓跑了三只山羊，路上没有什么冒烟儿的车。
爱华搂着成钢，成钢流着泪说：“爸说人家不让我们见你，说是观点不一样就不能见，那你就和爸观点一样不行吗？再说他也是咱们的爸，咱们应该和他观点一样。”
爱华说：“不是不让他见，我们在学校门口见面了，他让我改观点，我不改，观点那能说改就改了。他就生气走了。你也不懂这个，别管那么多，现在都分成两大派了，大派里还有小派，学校停课了，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反正我不出学校大门就是了。观点改不了。”
成钢说：“姐，爸爸在人民饭店里跟王司令在喝酒，你进去看看吧。”
爱华说：“那我就得赶紧回去了，不然人家会怀疑我是叛徒。你回去告诉妈，过些天形势不紧张了，我就回家去。”她说着向后扭扭头，成钢向她身后看，不远处有两个戴着红胳膊箍的正盯着他们。
这时姬顺从路那边跑过来叫成钢，她对爱华说：“大姐，我们回了。——成钢，那边人都出来了，咱们赶紧回去，不然要被刮胡子了。”
成钢跟姬顺跑回马路那边去，回头看爱华，爱华向他们摆摆手，转身走了。成钢跟着姬顺跑回人民饭店门口马土匪赶的大车跟前，他爸刚和玉莺娘一起出来，后面跟着张醒根和贾瞎子，还有一些装车卸车的社员。
成归田说：“我们只顾着抗洪了，现在的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落后了。我决定留下来，参加明天的革命大辩论。”
田青说她也留下来，张醒根说留下来看看，社员中也有几个要留下的，其中就有大成子。
贾瞎子说他要回去给社员发面粉，他就不参加。
大胡子队长今天没有来，说是发烧了。成钢觉得大胡子可能是知道了县上的事情，不愿意看着孙华盛被批判，孙华盛是他的老连长。
热热闹闹地来，冷冷清清地回了，县城也不过如此，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但是汆汤肉白面馍确实不错，胡日鬼也很神秘，听说他会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还会蒙古语和俄罗斯语。最重要的是他叫胡日鬼。
回去速度快了许多，马不扬鞭自奋蹄，快车轻载，天还没黑就回到哈拉库勒了。
回到家沙包子村，到成钢家门口，姬顺说：“石头，我回家了，明天你来叫我。”她看看玉莺儿，成钢对玉莺儿说：“跟我回家吃饭去，你妈也没回来。”姬顺走了，玉莺儿跟成钢进屋。成钢对妈妈说：“大人都没回来，明天要在县上开大会，是什么大辩论。”
玉莺儿说：“是革命大辩论，我看到了，我们送粮大会刚散，就有好多人上台开辩论大会，就是吵架，吵得可凶了。”
成钢看妈妈一脸愁云，就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玉莺儿对柳云说：“亲妈，我今晚跟你睡吧，我不想回去了，有点儿害怕。”
“行。——石头你也早点睡，今天累坏了，起那么早。”
“我哥他们呢？”
“他们拉柴火去了，出去得晚，现在也该回来了，你别管了，去睡吧。莺儿，走，我给你铺炕去。”
成钢进屋，成城问：“三哥，县城好玩吗？”
“不好玩。”
“你见到大姐了吗？”
“没有。”
“真没意思。”
第二天下午，成归田他们就回来了。他们坐着两架雪爬犁，一队那边的张醒根他们坐一架爬犁回一队了，沙包子队的田青、大成子，还有李编筐就坐着爬犁直接到了成归田家门口，李编筐本来没想参加辩论大会，是因为他上厕所，出来的时候，回去的人都走了。成归田说：“大伙儿就别着急回家了，先到我家开个会，咱们商量一下发动群众的事。”
于是几个就进了屋，柳云跟来客打了招呼，就去端茶倒水，大家围了饭桌坐下。玉莺儿娘很兴奋，她说：“听了王司令的一番话，今天又参加了革命大辩论。老成大哥的发言太精彩了，就像是拨开了迷雾，天更高了；指点了迷津，路更宽了。我们要誓死捍卫革命路线。老成，咱们现在就把队伍建立起来，你带头，我紧跟你。”她和成钢爸挨着坐，脸红扑扑的，放着光，成钢爸的脸也是红的，他咧咧嘴，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他让大家都说说。大家也没说啥，都表示听成归田的。
就听眼镜田青一直在说话，像春天苇塘里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柳云看这架势，这些人是要在这儿吃饭了，成城领了黑虎从文毓家回来，柳云说：“回你屋去，别出来，做好饭我给你端过去。”眼看孩子们就要回来了，柳云去生火做饭。
吃过饭，成归田让爱国去叫了一些人来，有朴正东，有贾瞎子，还有张治国。贾瞎子在大队没回来，张治国说感冒了，打发张克礼来了。柳云让孩子回屋睡觉，不要出来，自己也带了玉莺儿进小屋去了。成钢看过《野火春风斗古城》，觉得那些大人就像是地下党。
大屋里，成归田拿出了酒，不多时，人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一会儿叽叽咕咕，一会儿吵吵嚷嚷，一整夜。
一场风暴就要来了，人们很激动，嚷嚷着“打倒”和“保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