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带着眼雪亮,骑快马,越过北戈壁,向西北,到布尔津河出山口,布尔津的两大灌渠——东大渠、西大渠——的龙口都在这里,这儿叫大龙口。从大龙口进山,沿布尔津河走牧道抄近路用了两天的时间,到了红旗公社。一到红旗公社,就直接去了眼雪亮的弟弟阎学秀家。阎学秀是红旗公社的一把手,公社革委会主任,从前是公社文书,有点儿文化,从前有个外号叫“阎秀才”。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就是个俗话,不是格言,不灵,阎学秀造反就成了。造反的时候,他成立了一个“红色造反司令部”,夺了老社长的权,让公社书记“靠边站”。宣布公社的权力归他的司令部,还平息了另外造反司令部的武斗。大联合成立革委会的时候,阎学秀就当了革委会的主任。
阎学秀好酒好肉招待了他哥眼雪亮和大胡子,大胡子说明了来意,阎学秀这才想起原来的打鱼队还有几条船没有处理。听说哈拉库勒要船建渡口,觉得把船给他们,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只是变卖集体财产,这不是一件小事,合不合政策,阎学秀真的拿不准,再说了,大胡子说他们没有钱。阎学秀给县上打电话,县上的王骨碌主任说让红旗公社写个报告,把红旗公社现在剩下的物资支援给哈拉库勒,拿到县上来,盖个章,备个案就行了。王骨碌就是王广碌,从打夺权当了县革委会主任,就得了这么个外号,可能是反对他的别的造反派给起的。骨碌,可是就是让他滚蛋的意思。
兄弟公社相互支援,啥都不用说了,就两字——痛快。红旗公社不但把三条渔船和一些渔网给了哈拉库勒,一分钱没要。还把那个看船的船把式,白送给了哈拉库勒。那个船把式叫杜平,年近四十,是个单身汉,除了划船,也不会干别的,不想回红旗公社干农活,就要求到哈拉库勒继续划船。哈拉库勒修个渡口,留一条船让杜平在渡口摆渡,大家把杜平叫“老渡”,老渡不老,正当壮年,身强力壮,长得帅,冬天戴个狗皮帽子,像《林海雪原》上的化妆成胡彪打进威虎山的杨子荣。
船、网和人都弄回来了,大胡子和成归田商量,让贾瞎子当副业组的组长,原来的组长胡同理当大队保管。胡同理外号叫“老胡同”,解放前走街串巷,卖糖葫芦,做过小买卖,现在大多是被叫做“投机倒把”,禁止了,也不知道北京还让不让卖糖葫芦,反正老胡同在哈拉库勒的是不卖糖葫芦了。生产队里社员没钱,不给孩子买零食,再说都是邻居熟人,谁家孩子拿一串糖葫芦就跑,你还好意思追到人家的家去要钱?县城里是不让卖,给你抓了没收,还要让你挂着牌子游街。不仅糖葫芦不让买了,所有的小买卖都不让干了,老胡同在副业组也算是失业了。老胡同擅长精打细算,当保管员正合适,让他跟贾瞎子调了个儿,他自然很满意,因为他原来就是领导,换个岗位而已,群众也没啥意见;贾瞎子干惯了野外的活儿,也喜欢打鱼摸虾,不当保管员少了很多是非口舌,也正合心意。
洋芋花开了,麦穗儿正灌浆;额河两岸草密林深,大戈壁上腾着热浪;沙包子上,铃铛刺开出一簇簇艳丽的花,沙棘丛结着一串串橙黄的果;东苇湖里,碧波荡漾,风吹芦叶,沙沙作响。打鱼队在东苇湖下挂网,在额河围滩拉网,大条家家每天都分到鱼。眼雪亮吃着他老婆春花炖的鱼,总觉得味道没有成归田家的好吃,他喝了一杯从巴依哈孜门市部买来的红薯干酒,说:“这跟涮锅水似的,哪里是酒啊,都说巴依哈孜的酒里兑了水,这明明水里兑了酒嘛。”
李春花说:“有一口兑水的酒你喝就不错了,有瓶装酒,你买得起吗?”
眼雪亮拿过碗来,咕咚咕咚倒了一碗水酒——或者叫酒水——咕噜咕噜喝下去。他近来心里越发地不平起来,成立打鱼队,他是立了大功的,没有升官,还当这个治安委员,像狗一样的东溜西转,扒墙头听窗户根儿,只让他汇报,也没给一点处理问题的实权,就连这分鱼,也不比别家的大,也不比谁家的多。眼雪亮一碗酒水下肚,越发地愤愤然。最可气的是贾瞎子,啥有实权他干啥,白捡个老婆也漂亮。想想自己的老婆,长得像个水桶似的不说,粗手笨脚的,炖个鱼也没有归田大左家炖得好吃。
愤愤然的眼雪亮喝了两碗兑水的酒,雪亮着眼睛东张西望地走在街上,夕阳照在他脸上,黄眼珠子泛着红光。家家门前燃着熏蚊子的牛粪烟,刚挤完奶子的奶牛,在烟雾里甩着尾巴,牛娃子母牛的肚子下吃奶。
牲口王挑着两大捆柴火,韩佳玉担了两筐子猪草,一前一后地从夕阳那边走过来。他俩去公社办结婚证的时候,在漏粉条子老孙家吃的猪肉炖粉条子,那把韩佳玉给香的,从老孙家出来还吧唧嘴,“从打口里来,就没吃过大肉了,也忘了养猪这回事儿了,我可会养猪了。打听哪儿有小猪崽,咱抓个回去养着,来年就有猪肉吃了。”回来,他们家就养了一只小猪崽,能吃贪睡长得快,这才没多久就长出半拃长来。
在眼雪亮眼里,这两口子尤其可恨,一个地主婆,凭什么一夜就变成贫下中农了。眼雪亮迎上去:“喂,王牲口,你别着急走,有个事儿我得问问你,我听到你家有猪叫,你是不是偷着养猪了?”
王占海的外号原本是“牲口大王”,是哈拉库勒养牲口的老大,生产队的牲口都归他管的意思,叫着叫着就省略成“牲口王”了。叫“牲口王”他答应,叫他“王牲口”,那你就是自找乌眼青,想挨老拳了。听眼雪亮叫他“王牲口”,王占海放下担子,一把揪住眼雪亮的脖领子,骂道:“我咋个牲口了,我是日了你妈,还是操了你祖宗,你给我说清楚。”
眼雪亮说:“口误——口误,要不,你也骂我一句阎牲口?我跟你说正事儿,你是不是偷着养猪来着。”
牲口王松开眼雪亮,说:“什么偷着养猪啊,我就是养猪了,从河对面的大畜场买回来的,小猪崽可好了,要说好在哪儿,就仨字——吃,睡,长。比你这牲口强得多了,要像你这样瘦得像条狼似的,我早就打死喂狗了。”
“你养猪,大队批准了吗?”
“怎么养个猪,还要大队批?啥时候有这个规定的?我还拉屎了呢,要不要大队批准?”
“没有批准,就是私自养猪,要批判,斗私批修,斗的就是私自干任何事情。”
“那行,明天我到大队批一下。”牲口王觉得再跟眼雪亮呛呛下去也没意思,就挑起柴火朝前走了,韩佳玉紧紧地跟着。牲口王嘀咕着:“这年头,做啥都得小心点儿,弄不好就要挨批判,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牲口王挑着柴火走过大马圈,那边有一群人,早早儿吃完了饭,闲着没事儿,溜达过来,说说东家长西家短,打听一些小道消息;大道上也没啥消息,大道消息在报纸上,报纸是用来卷莫合烟的,不是看的。哈拉库勒没有几个人看报纸,报纸上关于“大养特养其猪”的最高指示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牲口王就不知道,他被眼雪亮说的话给吓了一大跳。
人群里有谁向牲口王打招呼:“老王,打柴去了,家里没烧的了?”
牲口王也没停步,只扭头回一句:“没事就打一些,冬天就不用冒了风雪出去拉柴火了。”
牲口王和韩佳玉走过去,马圈边上的闲聊的人们又闲聊着。“这家伙,老钱才死几天,这就一起过上了,这女人也太不要脸了。”
“这牲口王是给地主婆扛长活了,还替她养三个孩子,也不知道是咋想的。”
“那个钱富贵这都瘫了两年了,牲口王早就给他拉帮套了。”
“据我分析,现在不能再叫人家地主婆了,地主钱富贵的老婆孩子都成贫下中农了,钱富贵死得值啊!”正在和周本善下憋死牛的李英俊感慨地说。
周本善说:“我跟那个地主婆说,她要嫁给我,就不再是四类分子家属了,她提着菜刀把我撵出来,我还以为是什么贞洁烈女呢,原来就是个破鞋。”
眼雪亮转了一圈儿,又转回到大马圈来,他看到李英俊正在跟周本善下棋。眼雪亮对李英俊说:“李叫兽,你给分析一下,牲口王私自养猪,这个问题严重不严重。”
李英俊还没说话,旁边的人就议论起来。
“牲口王养猪了?”
“养了,你没见牲口王这两天往家背石头垒猪圈吗?现在都垒好了,下半截全是石头砌的。”
李英俊卷了一支莫合烟,抽了两口才说:“养猪前些年是提倡的,上边还动员大养特养其猪呢,咱们队的大胡子说咱们哈拉库勒土地多,劳力少,更适合养牛养马,还被公社批评了,他就动员各家养,那时候队上经常分牛羊肉,谁家也不想养猪,怕麻烦。按理说,养猪没有问题,可是,如果大家都养猪,就是花时间和力气在养猪上,你得拔猪草,煮猪食吧,煮猪食你得打柴火吧,于是呢,干集体的活肯定要耽误时间,不出力气了,可是养猪的人有肉吃。那些一心扑在集体上,不干私活的人,就没有肉吃。再说,养猪有肉,就保不定他不卖,到哪儿卖,到黑市上卖,这就是破坏社会主义经济,挖社会主义墙脚,还会产生新的资产阶级。再说现在的运动形式看,私自养猪是不行,为啥要斗私批修,这私自干的事儿,就是要搞修正主义,也就可以说,牲口王私自养猪,就是搞修正主义。”
眼雪亮说:“教授分析得太对了,我就觉得养猪不对,可就是说不出哪儿不对来,教授这一分析就分析到事情的本质上去了,这是阶级斗争的问题。”
一旁有人听不下去了,说:“你们就拉倒吧,就是懒得屁眼生蛆,又见不得别人吃肉,哈拉库勒当初就不应该收你们这些人,让你们继续要饭去,要饭的最革命,真正的无产阶级。什么私自干的事儿就是搞修正主义,你跟你老婆搞那事儿也是私自的,也是搞修正主义呗,搞出那么多小修正主义来,还得生产队给养着。”说话的是一个光棍。
眼雪亮瞪着眼睛嚷嚷:“就凭你说这话,我就可以把你抓起来,你信不?”
“我不信,我牙花子上也没韭菜。你天天趴人家寡妇窗户底下,怕不是为了听猪崽子叫吧?”
眼雪亮看了看那说话的人,五大三粗的,他叫郑河,是个爱耍横的主儿,还是贫下中农代表呢,有名儿的“郑老别”。眼雪亮自然不想同他理论什么,便不屑一顾地走了。眼雪亮要去找可以理论的人理论理论,他正要去沙包子村找归田大左,远远地看见贾晓露和钱解放并肩向河边去,就连忙跟过去。这太阳都落山了,孤男寡女的往树林子里钻,能干什么好事儿?肯定是要干“好事儿”。
眼雪亮尾随着晓露和解放两人,结果让他大失所望,这两竟然没有钻树林子,而是到了渡口,摆渡的老渡杜平从窝棚里出来,带着他俩到河边去。眼雪亮躲在茅柳棵子后面看,不多久,解放有一根茅柳棍子担了两大嘟噜狗鱼,有二十来条的样子,从河边走来,晓露跟在后面。眼雪亮从茅柳丛后面出来,拦住解放问:“这鱼是哪儿来的,要挑到哪儿去啊?”
晓露说:“老渡叔叔挂的鱼,他吃不完,让我拿回去晾鱼干。”
“哦,是摆渡的老渡叔叔,不是贾瞎子贾爸爸让你拿的,去吧,拿回去吧。”为了装作不是跟踪晓露来的,眼雪亮慢悠悠地朝河边走。晚霞映在额河宽阔而平静的水面上,树影儿倒悬在水中,几只野鸭飞起,溅起一片涟漪。老渡划着船过来,把缆绳牢牢地拴在码头上,又从船舱里提出两条大狗鱼,跳下船来,“阎治安,要过河吗?”老渡问眼雪亮。
眼雪亮说:“不过河,我随便走走,老渡啊,你这个渡口很重要,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过来过去的人一定要认真检查路条。”
“好,我一定要认真查路条。——阎治安,我没事晚上下几片挂网,鱼可多了,我也吃不完,刚让晓露拿回家去,这还剩下两条,你拿回去吃。”老渡说着从码头上下来,把鱼递给眼雪亮。眼雪亮接过鱼来,说:“业余时间,抓点儿鱼吃也没啥,可千万不要卖,你拿去卖就是投机倒把了。”
老渡说:“打鱼摸虾,饿死全家,闲着没事儿,下个网玩玩,这玩意儿没个准,今天捞好几条,明天也可能一条都没有,没得卖,也没处卖,放心,想投机倒把也“捣”不了,一个光棍,我往哪儿捣?”
眼雪亮心想,我有地方捣,可是我捣不动,也没心情。
拿了两条大狗鱼,每条有三四公斤,眼雪亮的心里亮堂多了,拿个茅柳棍子把鱼撅搭着回家去,脚步也轻快,也不着急去沙包子村找归田大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