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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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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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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河情》连载

第一百二十章

眼雪亮一路溜达,朝沙包子村走,雪花已经渐渐小了,西北风吹在脸上,顺着脖梗子,灌进胸口去,他打了个寒颤,裹紧了破皮袄。一辆马爬犁从后面疾驰而来,赶爬犁的是钱解放,钱解放头戴皮帽,身穿半长羊皮袄,腰扎双排扣眼儿牛皮带,脚蹬短腰马靴,手握竹竿长鞭,站在爬犁前踏板上,凌空“啪——”地甩了个响鞭儿。

“钱解放,你等一等。”眼雪亮冲着解放大声喊,边喊边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这是去沙包子吧?捎上我。”

“吁——”解放一勒缰绳,马儿停下来,眼雪亮弓下腰,两手摁着爬犁帮子,爬上了爬犁子,“走,我去龟田成家,押送他去工地批斗。”

解放扬起长鞭,马儿向前一窜,眼雪亮猝不及防,从爬犁子上滚了下去。解放连忙拉住马,眼雪亮从雪地上爬起来,也没有拍打身上的雪,赶紧爬上爬犁子,生怕爬犁跑了追不上。

解放说:“这马很少有人用过,毛躁得很。眼——眼治安摔疼了没有?”解放本来习惯上是把眼雪亮叫“阎叔”的,这两年再这样叫,感觉像是四类分子子女故意跟贫下中农套近乎似的,就改叫官职了,眼雪亮是大队治安委员,就叫“眼治安”。没有官职的,一般都叫同志,可是钱解放是地主子女,叫别人同志,就很容易被误解,那就直接称呼成分,比如“李贫农”、“张中农”,“刘地主”什么的。

哈拉库勒有个“刘地主”,名叫刘殿学。刘殿学最近比较红火,竟然是因为他姓刘,刘文彩的刘,谁不知道刘文彩是个大地主,专门雇奶妈喝人奶,还有,刘文彩的小老婆专门吃鸭巴掌,那一顿得要杀多少鸭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联想也是很丰富的,很容易把姓刘的地主跟刘文彩关联起来,开批斗会斗刘地主刘殿学的时候,就让他交待人奶是什么味道,雇奶妈光是喝奶吗,是直接用嘴裹还是挤出来喝,除了喝了奶就没干些别的?

刘殿学本是从甘肃那边迁移过来的,老家那边十年九旱,人多地少,政府就动员一些人去新疆落户,开发建设边疆,也开创自己的新生活。可是,当地人八辈子没有出过门,说是去新疆,就像是说去鬼门关似的,没人自愿,结果刘地主一大家子,就光荣地来了新疆,也算是半自愿吧,当时还指望来新疆给摘了地主帽子呢,刘地主就背了老娘,带了四个弟弟,来了新疆。大弟名叫刘殿文,二弟名叫刘殿武,三弟名叫刘殿英,四弟弟名叫刘殿雄。四个弟弟三个娶妻生了子,小弟殿雄二十岁,十六岁的时候就跟了肉包子包志义去了公社公干,在公社食堂当了大师傅,现在负责公社招待所。刘殿雄为人乖巧伶俐,上上下下,结交人多,在长征公社的地界上,那是要雨得雨,要风有风。

可是最近就不行了,虽然刘殿雄还吃得香,可是刘老大刘殿学在哈拉库勒就总是被批斗,那时候流行的口号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有人怀疑他跟“中国的赫鲁晓夫”有关联,是因为刘地主不仅是地主,而且跟“中国的赫鲁晓夫”同姓。

今天是刘地主的老娘——刘老地主婆刘蔡氏——过六十大寿,刘殿学请假从东大坝回来,刘家兄弟齐聚在沙包子村,刘老大门前灯结彩,爆竹声声,引来很多小孩儿,挤着捡没有响的鞭炮,刘家老小刘殿雄,就拆散了一挂鞭炮,把一个个红色的小鞭炮撒向门前的空地,孩子们欢呼着,挤撞着满地捡鞭炮,那欢乐不亚于过大年。

成城站在门前的沙坡上,黑虎蹲在他的身边,远远地看着,朝着响鞭炮的地方张望,不时地回头看看成城。革命套好了爬犁,喊成城:“家宝,天冷了,快回家吧。没啥好看的,这都下雪了,等二哥运饲料回来,就去套兔子,卖了兔子皮,给你卖一大堆鞭炮,你没事就坐在门口放,想放多少炮就放多少炮。”革命看着成城领着黑虎回家了,这才赶了爬犁去贾瞎子家。钱解放赶的爬犁也进沙包子村,坐在解放爬犁上的眼雪亮,听到鞭炮声,循声望去,就看到刘老大家门前热闹非凡,他跳下爬犁,自言自语道:“这又是啥情况,难道四类分子都要翻天不成,那边喝酒,这边放炮。”眼雪亮节外生枝,大踏步地朝刘地主家走去。

早有人进屋告诉刘老大殿学,刘殿学慌忙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白色雪莲香烟,迎着眼雪亮快步走过去,头点得像鸡捣米似的。

“眼治安,您来了,屋里请。”刘地主赔着笑,递上香烟。眼雪亮接过烟,刘地主赶紧划了火柴两手捧着火儿给眼雪亮点烟。

眼雪亮抽了一口烟,朝屋子门口张望了一下,问:“这是庆祝什么呢,张灯结彩放鞭炮,是还乡团回来了,还是听到什么复辟的风声了?”

“看您说的,我哪里有什么庆祝的,阶级敌人想变天,那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可是始终站在贫下中农一边的,坚决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土改的时候,我就交出了全部土地和财产,政府号召支援边疆,我就第一个报名,背着我的母亲就来了新疆。我母亲今年这身体不大好,总是喘得不行,明年是她六十大寿,按老家习惯,不办满,今年五十九,我就先给她过个寿,冲一下喜,或许这身体能好过来。”

眼雪亮猛吸了两口烟,一支香烟在他嘴上就燃掉了一多半,烟头上火光通红,看着就暖和许多,眼雪亮有些冷了,早起只喝了一碗玉米糊,连块咸菜也没有。队上不发咸菜了,眼雪亮的老婆李春花去队上领咸菜,明明水泥池子里还有腌萝卜,可是管理员胡同理说,那是给大队食堂留的。李春花回家冲着眼雪亮嘟囔:“你有个啥用吗?当个什么干部,整天忙得不着家,回到家倒炕上就睡,像个死猪,死猪也没有你这么瘦的,连咸菜也多拿不回来一块来。”

一碗稀粥也不顶个事儿,坐了这么半天爬犁子,眼雪亮感觉冻透了,得进屋去暖和暖和,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进地主家怎么能侦察到地主在搞什么。眼雪亮进了刘地主家,刘地主的娘刘蔡氏披着羊皮袄,端坐在炕上,满桌酒菜,几个媳妇陪坐着,见了眼雪亮进来,也不让坐,这让眼雪亮很是有些恼火。

屋子当间儿摆了张八仙桌,刘家兄弟坐了一桌,兄弟几个连忙让座,眼雪亮本来很是大义凛然,想给他把桌子掀了,高声宣布,贫下中农绝不会被狗地主的糖衣炮弹打倒,狗地主,就等着贫下中农的审判吧!然而看到满桌酒肉,口水就不凛然,却沛然起来,禁不住大大地咽了几口,就在刘老大让出的上座坐下,伸手就撕下条鸡腿来,热乎乎油乎乎地大嚼起来。眼雪亮吃了一条大鸡腿,喝了两杯没有兑水的大麦酒,感觉全身暖和过来了,像是在什么电影上看到过,革命的地下工作者,被捕后经受了严刑拷打的考验,敌人又摆了酒肉,让美女来劝降,革命者,大块吃肉,大块喝酒,把美女推开说:“革命者是钢铁炼成的,想用美色来征服,你们是白日做梦,是痴心妄想。”眼雪亮看看炕上陪着地主老太太的几个地主媳妇,长相也不算丑,可是她们并没有过来腐蚀他。他本来对女人早就没了兴趣,可恶的地主媳妇,竟没有哪个来对他勾肩搭背地敬酒,甚至连个媚眼也都不抛,竟然不给眼雪亮显示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气派,这实在让眼雪亮有些恼恨,这些女人,既然能嫁给地主,肯定是都会装假正经的。

眼雪亮只顾吃喝,也不说话,地主家兄弟几个脸上堆着笑,刘老大咧着嘴,满脸的褶子都洋溢尴尬,看着眼雪亮吃喝,鸦雀无声。眼雪亮很快便吃饱喝足了,他用长长的黑边指甲,抠了抠牙花子,呸地吐出一块肉碴来,把刘老大吓了一跳。眼雪亮又喝了一杯酒,吧唧一下嘴说:“酒是好酒,肉也是好肉,我也吃饱了,不过我还是要说,过寿是四旧的东西,地主家就更不能过寿了,这件事情,我没有见到,可以不管,现在我见到了,肉也吃了,酒也喝了,要是不管,就是阶级立场问题了。正好,队上要开龟田成的批斗会,到时候,你背上你娘,一起去接受批斗。”

刘地主连忙点头称是,眼雪亮起身,也不告辞,转身要走。刘家老小刘殿雄起身道:“眼治安请留步,老人身体不好,要过生日,也不是什么罪过,我是向包主任请了假的,包主任不说是青天大老爷,那也是咱们公社的最高领导,对我母亲过生日也没有反对。再说,我母亲虽然嫁到了地主家,但我姥爷可是革命烈士,这是有证有明,千真万确的,从我姥爷那儿论,我母亲是烈士后代,我想这个批斗会,你是开不成的。”

眼雪亮黄眼珠子向上翻,用白眼瞟了刘殿雄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阴沉着脸说:“我还就不信了,我堂堂的一个大队治安委员,开不了一个地主分子的批斗会。”

“能开,咋不能开呢?地主是被专政的对象,谁都可以批斗地主,更何况是您眼治安呢?您开,我是随叫随到。”刘殿学连忙站到眼雪亮前,把小弟殿雄推到一边,低眉顺眼地对眼雪亮说,一边又对炕上坐着陪老太太的老婆说:“炳坤他娘,还不快点把煮好的肉菜给眼治安装上,眼干部忙,带回家去吃。快点儿,麻溜地。”

地主刘殿学的老婆齐兰花从炕沿儿上下来,蹬上黑棉鞋,麻溜地跑去厨房,拿了一只鸡、一只鸭、一条鱼、还有一大块牛肉,都是刚煮好的,还冒着热乎气儿,都有油纸包了,放在篮子里,提进屋来,递给刘老大。刘老大双手把篮子递给眼雪亮说:“眼干部,您忙着,就不留您了,就这些都是殿雄从公社买回来的,还有这两瓶酒,您也带着,回家喝两口,也好解解乏闷,为了管制我们这些帽子户,让您受累了。”

眼雪亮提了篮子走出刘地主的家门,门楼子倒是比地窝子顶的土堆高出一些来,从门洞里出来,并不需要弓腰低头。眼雪亮心想,这地主,就是住个地窝子也要比别人门楼高一截子,这还得了,这歪风不杀,还是贫下中农的天下吗?那个小地主说他是跟肉包子请了假的,分明是抬出肉包子来压我眼雪亮,要知道,我眼雪亮上面也是有人的,我亲弟弟也是公社主任,而且比肉包子要红得多。肉包子和我弟弟阎学秀原本就不是一派的,我这回是要打狗专给主人看,让肉包子知道,我阎学良也不是等闲之辈,以后办事得有点儿眼力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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