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钢回到家,见成城裹了一件光板羊皮大衣,蜷缩在炕上,黑虎依偎在他旁边。
成钢问成城:“你饿吧?”
成城说:“饿了,中午只有两个包谷面洋芋团子,我和黑虎一人一个。”
“我给你做洋芋团子,妈妈要过几天才回来,家里只有洋芋,包谷面也不多了。”
成城说:“我冷,妈妈不让我动火,我也不敢烧炉子。”
成钢赶紧抱来柴火,点着炉子,屋子里很快就暖和了。大哥做的大木桶里水是满的,够吃两天的。成钢去菜窖装了一小篮子洋芋回来。先把洋芋洗了,再削了皮儿,然后用礤子擦成丝,把洋芋丝用水泡了一会儿,捞到另一个搪瓷盆里。锅里烧了开水,把洋芋丝煮一下,再捞到盆里,撒上包谷面搅拌,然后团成团,放到蒸篦子上,盖了锅盖,烧火蒸,不久就蒸好了,装在盆里端到桌子上。从咸菜坛子里捞两根腌萝卜条用碗盛了。
“就着咸萝卜吃吧,看我做得好吃不?”
成城早已经脱了皮大衣,下地去洗了手来,等着刚出锅的洋芋团子凉一些才能下手。成钢说:“我再给你做个油煎粉饼吃。”
洗洋芋丝的水已经澄清了,淀粉沉淀在盆底,成钢把水倒了留下淀粉,把淀粉刮进一个碗里,和妈妈早上沉淀下来的淀粉放在一起,倒上水搅成白色的淀粉汁,在铁锅里放上羊油,烧热了油,把淀粉汁搅匀了,倒进锅里一些,用铲子摊一下,就成了粉饼,翻个个儿,熟了,铲出来,再摊下一张。油乎乎的粉饼摊好了,放在盘子里,倒一些酱油,酱油是固体酱油,妈妈煮好装在瓶子里的,是家里最常用的,也是最好的调料。
天黑了,成钢点上了油灯,豆大光装不满整个屋子,成钢拿了一双筷子给成城:“吃吧。”
“真好吃,哥,你也吃。”
“我嫌这个太腻,我吃咸萝卜,俗话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咸萝卜好吃。”
成城夹起一块粉饼说:“可以给黑虎吃一块吗?”
“当然可以,等凉了,别烫着它。”
“黑虎可厉害了,有黑虎在,我啥都不怕。”
“明天我请假,不去上学,在家陪你。”
“你带我去上学吧,我走得动,不用你背。——三哥,你说,妈怎么不回来呢?”
“也可能是等着和爸爸一起回来吧。”
成城钻进了被窝。
“哥,我不困,你不要吹灯好吗?”
“好,我不吹灯。”
不多一会儿,成城睡着了,灯一直亮着,豆大个亮儿。
成钢带着成城来到学校,到办公室门前。
“报告。”
“进来。”
成钢领着成城进办公室,走到文老师面前,“老师,我妈妈不在家,我弟弟跟我来了,让他坐在教室后面行吗?”
“不行,学校又不是托儿所。”教授李英俊坐在正中的一张办公桌边,厉声说。李英俊现在是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大家都叫他“李贫代”。李贫代觉得成钢进来就直接问文老师,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要借着训斥成钢,给文老师点儿眼色看看。
成钢也不知道该称呼李贫代什么,叫不好,会遭惩罚的,还不如不称呼,成钢说:“那阎志强早都小学毕业了,为什么还要在学校混,整天欺负小同学,赵国胜的妹妹也天天来学校,上课的时候在教室里跑来跑去。”
李贫代大志呵斥成钢:“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他们是贫下中农的革命后代,你是特务的儿子,能一样吗?记住,你爸爸是特务!”
成钢说:“你胡说八道,你爸爸才是特务。”
李贫代站起来,伸手就给成钢一耳光,“你个狗崽子还敢顶嘴,我开除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滚!”
文老师说:“成钢,快给李皮蛋承认错误,道歉!李皮蛋,他顶撞领导,一家要严肃批评教育,开除就有些严重了。”也不知道文老师是嘴皮子不利索,还是故意的,他把“贫代”说成“皮蛋”了。
“文可安,你现在靠边站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好好交代问题。”
成城拉着成钢说:“三哥,我们回家,我害怕。”
成钢转身带着弟弟出门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回家。”成钢对成城说,两人朝沙包子村走去。
娜孜古丽和汪圆圆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事儿,目瞪口呆,就这么简单,就把一个学生开除了,而且就为了他的一个小小的请求?她们刚刚在成钢进来之前,看到贫代李英俊让自己不到五岁的儿子背了书包到一年级教室去。
娜孜古丽目瞪口呆之后明白了,现在这里是李贫代说了算,她故意用哈萨克人初学汉族的口音,把李贫代叫成李皮蛋,“李皮蛋,队长派我们来代课,我们现在做什么?”
“我是李贫代,不是李皮蛋。”
“我知道你是李平电,我就是叫你李屁癫的啊。”娜孜古丽的汉语发音完全可以和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媲美,可就是“李贫代”三个字怎么也说不清楚。“李屁癫,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现在做什么?”
“你来代课,肯定是代课了。”
“我们代什么课,怎么代?”
“你们问文老师吧。”李英俊上过学,还上过初中,虽然上了几天就没上了,但还是上过初中,尽管他上过初中,但他真不知道复式班是怎么回事。这个学校以前学校有六个班,文老师一个人也教了,现在三个人教,对文老师来说,那真是简单轻松的事情。文老师很快给娜孜古丽和圆圆排好了课程表,带着她俩去教室认识学生,准备上课的事儿去了。
快到中午放学的时候,钱解放来了,他让古丽和圆圆去看宿舍,说今晚就可以搬过去住了。古丽和圆圆跟着解放来到大梅子家,院子还宽敞,空荡荡的,和文老师家隔着个矮墙头。用草坯子垛起来的房子门朝南,进门一间也还敞亮,北面墙角一边一个灶台,一个新砌的。进门左右两扇门,右边是大梅子两口子住,一进两间;左边儿原先放些杂物,现在收拾出来给古丽和圆圆住,新打的火墙和炉子,炉子里生了火,屋里暖暖的。两张木床,一张旧办公桌,两个高板凳,还从队上库房搬来一个货架子靠在墙边,预备给她们放杂物用。
汪圆圆说:“太好了,今晚不用睡地铺了。”
古丽说:“不光是傍晚,以后你也不用睡地铺了。”
解放问古丽:“你看还缺什么,我来帮你们弄好。”
古丽说:“要是有个厕所就好了,这儿连个牛圈都没有。”古丽说着就笑起来,“我也没穿裙子。”哈萨克女人四季都穿又宽又长的裙子,蹲在草地上方便,你看见会以为她在捡牛粪。
解放朝外看,院子的东南角,有个恰里巴圈子,心想,两个姑娘在这儿上厕所,是很尴尬。解放说:“现在天还行,现在盖一个来得及,我下午就拉土块来。”
大梅子推门进来,解放对古丽和圆圆说:“这就是小梅姐,你们的房东。”
大梅子说:“什么房东房西的,队里的房子,我也是刚住进来,咱们是邻居。”
古丽说:“小梅姐,总归是给你添麻烦了,以后也少不了麻烦你,谢谢!”
大梅子说:“客气个啥啊,我还谢谢你们呢,靠天上工地了,我一个人住还有点儿害怕呢,从小到大第一次一个人住,亏得有你们给我做伴儿。我去做饭,都在这儿吃午饭,解放也别回去了。”
古丽说:“谢谢小梅姐,食堂里做了,不去吃大师傅会生气的,下次吧,以后有空儿,提前跟大师傅打招呼,咱们一起做饭吃。”
解放说:“我也要去找牛套车拉土块。”几个人说着出门,大梅子回屋去了,她说:“那我就不做了,有剩饭,热一热。”
解放和古丽、圆圆一起走。圆圆说:“真羡慕你们俩,郎才女貌。”古丽红了脸,“别瞎说,我和解放是革命友谊,民族团结,不是封资修的才子佳人。——解放,红梅还好吗?怎么没有见到她。”
“红梅嫁人了,嫁到公社去了。”
圆圆想起来了,古丽说过跟解放一起的有个漂亮的哑巴姑娘叫红梅。圆圆看了解放一眼,从他腼腆的神色里,似乎流露出一丝哀伤。圆圆对解放说:“跟我们到食堂去吃饭吧。”
古丽说:“就是的,给我们干活儿,我们应该管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