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菜园子听说儿媳妇难产,扔下铁锹跑了。地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纷纷议论着。
“于水仙接不了,真的是难产了,这么多年了,就没有于水仙接不下来的娃。”
“也不知道菜园子是要保孙子,还是要保儿媳。”
“肯定是保孙子,孙子是自己的骨血,媳妇还可以再娶。”
“有媳妇在,孙子可以再生吗?现在娶个媳妇有多难。”
玉莺儿靠近成钢,拽拽他的袖子说:“哥,我害怕。”成钢不知道她害怕啥,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他说:“别怕,你跟着我。”
玉莺儿是听社员们在议论牛家大儿媳生孩子,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感觉是女人生孩子有时候是必须死一个,而且女人自己做不了主,就害怕,因为玉莺儿是女人,虽然现在还不算是女人,但一定会长成女人,她甚至觉得自己正在长成女人。长成女人就要跟男人结婚,生孩子,想着就害怕起来。成钢说让玉莺跟着他,玉莺儿理解成“跟了他”了,就心跳脸红起来。
成钢说:“咱们干活儿吧,他们说的那些不是咱们该听的。”玉莺就和成钢一起去往筐里装萝卜。
牛豪强听人们议论他嫂子难产的那些话,又是着急,又是愤怒,拿着个抬筐子的杠子直跺脚。
成钢和玉莺抬起满满一筐子萝卜来,玉莺走前,成钢在后,杠子长长的,筐子拉到成钢这一边,都挨着胸口了。就听见有人嚷嚷道:“好好抬了,抬好了就抬出娃来,抬不好就难产了。”成钢知道那是冲着他和玉莺儿的,“抬”是骂人的脏话,最脏的脏话。
“我把你个驴抬出来的东西,你抬驴去吧。”只见牛豪强抡圆了手里的木头杠子,朝那个骂成钢的男孩头上劈过去。只听得一声呻唤,那男孩子倒在了地上。倒地的是老场院杨来福的二儿子杨俭,人称杨二郎。杨二郎口鼻出血,人在抽抽。人们围上来,杨勤抱着他弟,“杨俭——”,杨勤大声喊,二郎睁开眼看了一下,眼睛就又闭上了,再没能动静。身体是瘫软的。
“掐人中,就是鼻子下面。”有人嚷嚷。
杨勤掐二郎人中,没有反响,鼻孔还有气。
“快救救我弟——快救救我弟——”
张医生刚刚护送牛百顺的大儿媳,坐着“马土匪”赶的大车去县城了。
“马哈㞞,把萝卜卸了,拉上老场院的儿子往县上赶。”马哈㞞是二小队赶大车的,名叫马鹤松。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车上的萝卜卸下来,又把一堆麻袋铺在车上,厚厚的,帮着杨勤把他弟弟抬上车,杨勤王抱着他弟弟。马哈㞞跳上车,一扬鞭,马儿就跑起来,大胡子喊:“赶稳点,别太颠,直奔县医院!”又冲地里的人喊:“去叫老场院,找匹快马,去县医院。”
马哈㞞长鞭一甩,“啪”的一声,“驾!”,四马拉的胶轮大车就飞驰起来。
人们拉走了牛豪强,成钢对玉莺说:“走,把萝卜抬过去。”抬着萝卜筐子,成钢能感觉到玉莺儿在发抖。这事儿好是跟他们有关系,可确实又没有关系。杨二郎骂成钢和玉莺儿,也只是开玩笑过分下流了,他最不该说“难产”,社员们正在议论牛菜园子大儿媳妇难道的事儿,杨二郎半懂半不懂的,只觉得难产跟女人下身有关系,顺便拿说说解气,他还记着拿炒黄豆哄玉莺儿跟他骑牛的事儿呢。二郎的话是无意中拐带上了豪强的嫂子,常说老嫂比母,你骂豪强他姐他不见得跟你翻脸,你骂他嫂子,他会跟你玩命,何况他嫂子正难产,生死未卜,豪强下手重了,手里那根榆木杠子也太趁手。
第二天两辆大车都回来了。杨二郎在送去县医院的半路上就醒过来了,到医院医生做了检查,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就是神志不清,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段时间才能确定病情,老场院杨来福就留在县上观察二郎。牛豪强被公安局带走了。牛家的大儿媳妇生了儿子,足斤足两,活哭乱叫的,孩子妈死了,是大出血。菜园子牛百顺病倒了,半年多没缓过神儿来,不是因为大儿媳死了,而是因为三儿子牛豪强进监狱了。
挖萝卜,砍白菜的活儿耽误了几天,眼看着冰一天比一天厚了,队上的菜窖也都装满,成归田给胡大队长出主意说:“向全大队社员宣布,地里的菜谁收回去就是归谁,总比烂在地里好。”
胡大队长说:“行,哪怕犯错误,只要能把菜收回来。”
结果是没有人去地里收菜,队里收了那么多,到时候还不是要发给大家嘛,有的吃就行了,懒得去弄了,又冷又累的。等了三天,竟没有人到地里去往家里背菜。
“唉!都忘了挨饿了吗?”有些人凑在一堆儿抽着烟说。成钢也听他爸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只有人说,没有人去背菜,成钢家也没有去。
学生也不要去地里干活儿了,这是很开心的,不是怕累,主要是怕冷,初冬的季节,哈拉库勒一切都湿漉漉的,菜地里就更湿了,觉得抓一把空气就可以攥出水来,那种湿冷像是从五脏六腑向外发出来的,穿得再厚也不管用,感觉是骨头在发抖,往外抖着寒气。
终于可以坐在教室里,烧着大汽油桶做的火炉,暖烘烘的,中午再喝上一大碗羊肉疙瘩汤,那种感觉,就叫幸福。不幸的是,豪强被抓了,说是要劳教,还不知道会判几年,杨俭还没回来,说可能是傻了,现在走路还不太稳,说话也还利索,前言不搭后语,连他亲娘都不认识了。
中午来了辆汽车,来了好多人,敲锣打鼓,打着红旗,他们是到地里收白菜萝卜的。第二天,来了五辆汽车,把地里的白菜萝卜全都铲了挖了,装了麻袋,用大汽车拉走了,地里干干净净的。大胡子队长说是他打电话给县上,县上组织人来抢收的。
蔬菜刚收完拉走,就下了一场大雪。
前几天也飘过雪花,但都没有站住,落地就化了,把哈拉库勒搞得到处是泥巴,像个刚玩过泥巴摔炮的孩子。现在这场雪,才算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雪是学校放学的时候就开始下,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天亮推门一看,满眼洁白,那雪下了一尺来厚,哈拉库勒就好像是钻进了洁白的棉被里,额尔齐斯河还没全面封冻,像个睡觉不老实的孩子,在哈拉库勒的南边儿上这一处那一处地蹬出条缝儿来,河水在清晨的阳光下冒着气。沙包村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出浓浓的白烟来,袅袅升起,弥漫开来,在湛蓝的天空飘散。
成钢的两个哥哥要去拉柴火,把他们前些天垛在河边林中的柴火拉回家来垛着。他们给他家的小公牛套上了雪爬犁,雪爬犁就是雪橇,在哈拉库勒要叫雪爬犁,叫雪橇人家会笑话你,说你装洋蒜,瞎跩文。
成钢家的小公牛长大了,越发的壮实、漂亮,犄角朝里略微弯着,粗壮光滑,泛着青灰色的光,如碧玉;面宽鼻阔,眼睛黑亮,炯炯有神;一身短毛油光水滑,如黄色绸缎。刚刚穿了鼻子,那根一头尖,一头有个小杈子的,深红色的兔儿条小棍儿还在鼻孔上插着,用缰绳系了。大哥牵了牛要走,二哥跟着,他腰间还是系着那根柔软的牛皮绳,没有别鱼叉,别的是一把小斧头。
成钢跑过去,站在大哥面前,大哥说:“这是去拉柴火,不能带你,你坐爬犁得少拉多少柴火回来。”成钢说:“大哥,我们同学都说你的木匠活儿做得好,你就给我做一个爬犁呗,也好让我在同学面前显摆一下。我要这种正规爬犁的小字号的,大小能宽绰地坐一个人就行,我不要那种两个腿三根牚子的爬犁架子,我要真正的雪爬犁。”
大哥停下来,站那儿想了一会儿,他对二哥说:“今天你自己去拉柴火,爬犁也好装,也用不着两个人,牛刚开始干活,也不要拉得多了。我今天在家给石头做个小爬犁,明天我自己去拉柴火,你在家,这样可以省出一个人来,你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
二哥没有说什么,他骑上小公牛,小公牛跟他最熟悉,驮着爱社拖着雪爬犁走了。大哥就开始找木料,给成钢做小爬犁,在柴堆里翻了一会儿,他对成钢说:“这爬犁最好还是用桦木来做,桦木的卯榫最不容易松动,爬犁的脚最好是有个自然的弯儿,我到河边树林去看看,今年洪水大,河倒木多,在水里泡过的木头最好了,日晒雨淋都不会变形。你别跟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大哥果然没有多久就回来了。下午,天还没有黑,成钢就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爬犁,完全可以称作是哈拉库勒第一爬犁。两根爬犁脚是用一根带杈的桦木剖开的,高高翘起的辕子雕了龙头,爬犁两脚像一副长长的滑雪板,上面十二根圆柱夹镶着三根牚子,下面拱起,上面是来的,又用薄板条铺了。整个儿爬犁用火一边烧烤,一边涂了牛油,油渗进木头,木纹更清,色更光亮。爬犁辕上用钻打了孔,牛皮条拴两根细长的茅柳当拉竿。整个爬犁全用卯榫木楔,二哥又在紧要处用泡软了的生牛筋缠了,越干越紧,越用越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