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大左骑着白马,一大早就来大队上班,他没有驮着眼镜田青,眼镜田青昨晚受了归田大左表扬后,也没回沙包子村。她最近工作真忙,社员们跳忠字舞的热情很高,每天早上出工前,晚上收工后,都要集中到大队会议室门前的小广场上来跳,沙包子村的就在村子中间那块碱滩上跳,眼睛要教社员们跳忠字舞,就经常不回家。
成归田刚进办公室不久,就下雨了。
蓝蓝的天空翻卷着一些雪白的云团,有的像羊群,有的像奔马、有的像入浴的美女,有的像白发苍苍的老翁……渐渐地,白色的云团变黑,布满了整个天空,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阴暗,“咔嚓嚓——”一声惊雷,便炸下了一阵瓢泼大雨。那雨下了足有半个钟头,这在人们的记忆里,是哈拉库勒下过的最大的雨了,家家户户都进了雨水,有的是房顶漏水的,有的是从门洞灌进水来的,只有大队部的那栋房子屋里是干的。眼镜田青在给归田大左唱京戏,归田大左喜欢这一口。这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正被批判,已经禁演禁唱,归田大左说他这是大批判的需要,听说上级领导也有为了批判需要看内部电影的。唱着唱着,眼镜田青就坐到了归田大左的腿上去,当然,这也是需要,是另一种需要,在革命派,这也是革命的需要。
雨过天晴,阳光照进屋来,眼镜田青起身走出屋去,看见一辆北京吉普带着满身泥浆从大路上开过来,嘎吱一声停在了大队办公室门口,车上下来四个人,一个司机,一个是王广禄,还有两个穿中山装的人,夹着公文包。
眼镜田青上前和王广禄握手:“王主任好!”又看看那两位夹公文包的领导。王广禄并没有向两个公文包领导介绍眼镜田青,他很严肃地问眼镜田青:“成归田在吗?”
眼镜田青还没回答,归田大左从办公室出来了,王广禄对夹公文包的说:“这就是成兴邦,现在叫成归田。”那两个夹公文包的向成归田点点头,成归田也点点头。王广禄问:“胡子奇在吗?”成归田说:“刚下雨,这会儿,他应该在家。”
王广禄对眼镜田青说:“麻烦你去把胡子奇同志叫来,有重要的事情。”眼镜田青觉得是有大事发生了,连忙跑去大胡子家,“胡大队长,县上王主任来了,带着两个大干部,叫你快去,说有重大的事情。”眼镜田青气喘吁吁地说。大胡子放下刮水用的桶和铁锹,光着脚,踩着两脚泥跑到大队办公室去。王广禄对大胡子说:“胡子奇同志,这两位是从北京来的领导,有重要的情况要向成归田了解,请找一间单独的房间和成归田谈话,另外,请安排好领导的食宿。”
从前工作组住过的那间屋安排北京来的领导住,对门,以前隔离审查张醒根那间屋子打扫一下,搬来一长桌子,几个凳子,就成了谈话室,门口派民兵站了岗。
北京来的两个领导,一个戴眼镜,一个没有戴。没戴眼镜的问话,戴眼镜的记录。
问:“你为什么不去组织安排地方报到,跑到这里来?”
答:“是因为听王广禄说这里好,遍地是牛羊。”
问:“你知道擅自脱离组织,是严重的错误吗?”
答:“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想我已经被组织开除了,就和组织没有什么联系了。”
问:“那你为什么改了名字?是不是要逃避组织调查?”
答:“我就是想要当个农民,种地过日子,是受了陶渊明《归园田居》的影响,就改名叫归田了。”
问:“我看你对组织多少还是有些怨言的。”
答:“可能有一些,最多也就是牢骚。”
北京来的中山装领导说:“我们只调查核实情况,现行的和历史的,不做任何处理。你现在把你经历的详细地写一份交代材料,从你上学开始到现在,特别是参加革命前后那一段时间,要特别详细具体。”
交待材料写了三遍,第二天上午,王广禄让大胡子招集大队委开会,成归田也参加了会议。
人都到齐后,北京来的领导里那个戴眼镜开始讲话,他说:“成归田同志在伪满州国时,被日军强征入伍,一年后,在执行治安任务时,同其他四人一起携枪参加共产党领导革命军队,这段历史是清楚的。现在那四位同志都在领导岗位上,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对历史进行复查,有人对他们当年应该算起义还是算投诚提出异议。经认真复查,基本确定他们当年是起义。只是在复查中,发现成归田同志失去了组织联系,我们多方调查,好不容易才知道他来了这里。我们来找到他也是向他核实材料,以便结束审查甄别。结论要我们回去后再核对全部调查材料,我们现在只能说,成归田同志历史上基本没有问题,但他擅自脱离组织,是严重的错误,组织上是会做出适当处理的。”
北京领导讲完话,王广禄说:“成归田同志的问题,还没有最后结论,暂时不适合担任大队革委会主任,十大队的全面工作暂由胡子奇同志负责。”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吉普车走了,归田大左回家了,物极必反,归田大左是左到家了,左到家了就成了“右”了,人们也不叫他大左了,那时候左代表革命的。北京的调查人员走了,说是最后要给成归田一个结论,做适当的处理,结果——没有结果,如泥牛入海。
又过了两天,哈拉库勒来了个“工作组”,叫做“清理阶级队伍工作组”,社员们叫他们是“清理组”,都知道是上面派来的,上面派工作组来,一般就有什么运动了,或是大,或是小,这次他听这名目叫“清理”看样子就小不了。社员们区别运动的大小,是以被整的人的多少为依据的,这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清理,清理和批判不一样,好像多少有些清除的意思,用社员的话讲,就是干掉。工作组的组长就是那个“公鸭”刘大宝。刘大宝三十多岁,大个子,红脸膛,宽下巴,浓眉大眼,公鸭嗓,因为真敢说,今天炮打这个,明天炮打那个,又得了个新外号叫“刘大炮”。那时候“大炮”很流行,好像全国都有外号叫“大炮”的人,就像是几十年后,网络上流行的“真敢说”。
刘大炮因为“生活错误”,才当官没几天就被撤了职,官瘾让他抓心挠肝似的难受,这次被派到哈拉库勒当工作组组长,是东山再起的一次机会,他拼命也得抓牢了,那怕是抓出血来,他抱定了决心:有阶级敌人,要清理;没有阶级敌人,也要制造出阶级敌人来清理,一定要创造出“清理阶级敌人”的优异成绩来。刘大炮一来到哈拉库勒,就查旧案,斗四类分子,访问革命群众中的积极分子,寻找阶级队伍的清理目标。
第一个被刘大炮锁定的目标就是归田大左,一是因为北京来人调查过的,说是归田大左当过日本兵,不管是他是起义还是投诚,总归是当过汉奸,当过就可以清理,就必须清理;你再听群众给他起的外号就像个日本鬼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说了,这归田大左原先跟王骨碌是一派的,揪出成归田也是对王骨碌也是一个打击,王骨碌那小子借生活错误问题打压自己,刘大炮心里恨得直痒痒。王骨碌就是王广禄,刘大炮一直想让他骨碌到一边儿去;再看看哈拉库勒的群众给成归田起的外号,什么“归田大左”,这明摆着就是一个日本鬼子。第二个锁定就是滑头张醒根的老婆郭美丽,治安主任眼雪亮说她像特务,虽然滑头张醒根和自己是一派的,还是自己提名让他当的大队主任,可是他因为叫花子服的问题被撤职了,也要深挖一下,说不定能挖出大货来,也可以表现自己不是搞派性,其实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滑头张醒根的老婆也他妈的长得太漂亮了,让刘大炮忍不住想犯生活错误。第三个是牲口王,周本善告他娶地主寡妇,这最起码是个立场问题。还有很多要清理的,就往后面排了,先把排在前面这几个清理了,声势就起来了,成绩也就文然了——刘大炮是把“斐然”念成“文然”的。打从大革命造反以来,刘大炮也是读书看报常学习的,说话也就越来越“文然”了。
刘大炮从眼雪亮那里了解到,大成子是成归田干儿子,这人是个贫农,孤儿,苦大仇深。刘大炮觉得让大成子出来揭发归田成,更有说服力,标志着揭开了哈拉库勒阶级斗争的盖子,更能说明自己的斗争策略的高超。大成子一定是被成归田蒙蔽了,只要讲清道理,撕下成归田的画皮,大成子一定会站到“清理组”这一边,也就是革命的一边来。大成子一定知道成归田更多秘密,他的检举揭发更有说服力。
刘大炮找来大成子,开门见山地说:“现在的运动就是要把阶级敌人从革命的队伍里清除出去,成归田可能就是隐藏的特务。我们可以怀疑一切,也应该相信群众。你是成归田的干儿子,但你是贫下中农,是孤儿,你苦大仇深,你可能是一时被成归田迷惑。在这场斗争中,你要站对了立场,站稳了立场,就是革命群众;要是站得不对,站得不稳,也会被清理的。你应该明白,清理是怎么回事,绝对不是批判那么简单。”
大成子就是王化成,王化成就是孤儿,苦大仇深,大成子知道自己苦大仇深,习惯于苦大仇深,对整个社会,对一切人。北京来人调查成归田,王广禄宣布停了成归田的职,那天开会,大成子也是参加了的,知道成归田当过日本兵,看样子是没有再出头的一天了。刘大炮一来,听风声是要对成归田下手,他们原先就是对立派的,成归田是造反派的,刘大炮是保皇派的。现在是保皇派得势,大成子是成归田的干儿子,早晚要被成归田牵连,不如趁早反戈一击,表明自己和成归田界线分明。自己是大成子,大成子苦大仇深。只是,自己的全家不是饿死的,而是被人打死的。
大成子话不多,他对刘大炮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神秘地对刘大炮说:“成归田肯定是日本特务,他家有电台,电台就装在他家那个缝纫机里。成归田老婆经常半夜里蹬缝纫机,响声跟别的缝纫机不一样,是 ‘嘀嘀——嗒嗒——’地响。”
清理阶级队伍,清理出个特务来。刘大炮激动得心跳加速,像是拿到了通往权利殿堂的钥匙,就要推开大门,那将是多么的豁然开朗,无限光明;那将是多么的金碧辉煌;荣华富贵。他起身从床下拖出个纸壳箱,拿出一瓶酒来,倒了两碗酒,对大成子说:“大成子同志,你是有功之臣,来,干一杯。”两人端起酒来碰了碗,一昂脖而尽。刘大炮捏腔拿调唱了起来——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他母子前来寻你,
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
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唱得大成子脸色煞白。一曲京戏酒一碗,面红耳赤的刘大炮拉大成子坐下,激动地说:“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哈拉库勒大队队委会主任。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要马上成立一个专政小分队,你担任队长,准备抓捕日本特务归田大左。你说说,哪些人合适,一定要阶级觉悟高的贫下中农。”
在大成子的提议下,专政小分队当晚就成立了,立马通知,紧急开会,开紧急会。开会的有眼雪亮阎学良,狗屎赵钩实,教授李英俊,还有一个外号叫“小上海”的童小宝……总共七个人,紧急集合民兵,刘大炮布置了抓捕归田大左的任务。抓捕成归田要什么证据?他干儿子大成子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