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在远处的沙包子上,又红又大,近处的沙包子像是蒙了一层红色的薄纱,胡杨树的影子也是红色的了,一群鱼鹰从头顶飞过,像大雁一样排着队,它们没有大雁那样“嘎嘎”的高扬着骄傲的叫声,只是悄无声息地向东边飞过去,飞向渐渐暗淡的夜色中。
二狗子从腰里拽出个烟荷包来,烟荷包是条绒的,两层袋,小袋里装卷烟纸和打火机,大袋里装莫合烟,卷烟纸是一小卷报纸。二狗撕下两指来宽半拃来长的一块报纸来,顺着折一下,从荷包的大袋里捏一撮莫合烟放在折了印子上递给成钢,说:“抽一支,这个是我从贾瞎子那儿拿的,好烟。”成钢摆摆手说:“不会。我妈也不让抽,知道了会骂我的,我爸知道就更麻烦,可能得屁股开花。”二狗就很熟练地把烟卷起来,卷成一头粗一头细的一支烟,粗的那一头,用手拧一下,就成了一个小揪揪,沿着卷烟的缝儿舔一下,捏着一头儿转一下,用三个指尖一捋,烟就卷成了。二狗子把烟递给成钢,“没事儿,这么晚了,这儿没人,咱们是朋友,够朋友就抽一支,死不了人的。”成钢接过来叼在嘴上,二狗打着了打火机,给成钢点了烟,成钢只是抽一口吐一口,觉得嘴里苦苦的。二狗子自己卷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烟雾来,说:“你抽烟不往肚里咽,是浪费,慢慢来,抽几次就会了。”
成钢说:“我不想会这个,你这么小怎么就学会抽烟了呢?”
二狗子说:“烦呗,抽烟解闷,我那个狗日的保管爹也不管我,我就拿他的烟来抽。”
成钢问二狗子:“你爹呢,你怎么骂他?”
“跑了,也可能死了,找不到了。”二狗子说,“我跟你讲的事,你不能跟别人说,跟柳玉莺也不能说。”
“我不说,我从来不跟别人说别人事情。”
“那咱们拉钩。”
二狗伸出小拇指,成钢也伸出小拇指,两人小拇指相扣,大拇指相对,一起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二狗子心里,拉钩上吊是最神圣的宣誓。
二狗子抽了一口烟说:“我的老家是甘肃的,生我的爹叫苟日新,村里人都叫他‘狗日的’,‘狗日的’有文化,在大队当保管,大家就叫他‘狗日的保管’,这样叫,人家就知道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或者是骂保管,不会以为是随便骂别的什么人。挨饿的时候,‘狗日的保管’把队上的一个地主闺女的肚子给搞大了,那个地主闺女就是我亲妈。我以前是把他叫爹的,现在我不叫了,就叫他‘狗日的保管’。苟日新这个狗日的保管有老婆,还有两个娃娃,一个男娃一个女娃,他把我妈肚子给搞大了,麻达就大了,这不只是作风问题,还是阶级斗争的问题,肯定还是贪污腐化的问题,不管哪个问题都够他坐几年牢的。狗日的保管就带起我妈跑了,一直跑到新疆,在南疆的一个村子里,我妈把我生下了,‘狗日的’给我起了名字叫二狗。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老新疆,你听我说给你,在新疆不论叫什么,都喜欢后面加个“子”,拌面叫拉条子,洋葱叫皮芽子,雪橇叫爬犁子,不要脸的叫卖沟子,缺心眼儿的叫二杆子,男娃娃叫巴郎子,女娃娃叫丫头子,媳妇婆娘叫洋缸子,不男不女的叫二尾子,我苟二狗就叫二狗子。”
二狗子抽了一口烟,又接着说:“我四五岁的时候,我亲妈就把我丢给‘狗日的’,她自己跑了,‘狗日的’说是跟野男人跑了,他也没有什么证据,也说不出个人名来,也说不出个地方来。后来听说人北疆条件好,也好落户,狗日的就带着我跑北疆来。在一个生产队落了户,狗日的会刻公章,木头啊,石头啊,胶鞋底子什么的都能刻,他给自己假造证明,落了户,还当上了队里的会计。”
二狗又卷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接着说:“大概是我七岁上的时候,有一天,‘狗日的’带回来一个两个女人,说是母女俩,陕西人,妈妈叫秦明月,女儿叫兰晓露。晚上,我那个狗日的爹用萝卜刻了公章,开了一张介绍信,带着这个女人到公社去,这女人自称是寡妇,男人死了,来新疆寻亲戚,没有寻见,举目无亲了,能落上户就嫁给‘狗日的’。公社就给她母女落了户口,我们就住在一起了,还办了喜酒。一家人一样过日子,再也没提领结婚证的事情,人们都当是结婚了。狗日的在口里老家有老婆,领了结婚证就是犯罪,我亲娘告诉我的,他跟我亲娘也没领结婚证,我娘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跑的。
“过了不到两年,‘狗日的’老家的老婆不知怎么就带了一儿一女找来了,闹到公社,‘狗日的’说他没和秦明月领结婚证,不算重婚,秦明月也同意分开。可是这个姓苟的家伙,就带着他的原来的家室跑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狗日的’到底是把我给扔了,扔给跟我八竿子打着的秦明月。秦明月养着我,也没有当回事情,后来队里说狗日的带走了一大笔公款,是救灾款,狗日的伪造证明把全队的救灾款领走了。他们找不到狗日的,就把我们赶出了生产队,秦明月带着我和晓露姐到处要饭,没有哪个生产队愿意收留我们,到县城,也找不到活干,那天,我们是去超英公社,听说超英公社还在招人,在路上没吃没喝,多亏遇上了贾瞎子。”
二狗子讲得很轻松,还当是笑话讲,就好像是讲别人的事情,事情原本就是那个样子,没什么该不该的。
成钢问二狗子:“秦明月对你好吗?”
二狗子说:“应该算好吧,她一开始很烦我,带着我找我那个狗日的爹,没找到,她也没把我扔了,别人要收养我,她不给。还对我说收养八九岁孩子的人,没安好心,不是好人。这次我问她,姓贾的要收养我,你咋同意了,他就不可能是坏人?她说,不瘸不瞎的,娶了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这样的男人,应该不是个坏人。”
成钢说:“我也觉得瞎子叔是个好人。”二狗子说:“我觉得玉莺儿也是个好人,她跟我说话,还给我一块糖,你看。”二狗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水果糖来,剥了糖纸,咯嘣咬成两半,给我一半,“见了面儿,分一半儿,你吃,可甜了。”
成钢把二狗给他的半块儿糖放在嘴里含着,慢慢地品着,尽量让它融化得慢一些。这个柳玉莹啊,成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真当成钢是小地主了?成钢妈有时给他一毛钱让他买糖吃,因为中午只带了一个窝头在学校泡了开水吃,正在长身体怕热量不够低血糖,成钢一个星期才能得到一毛钱,可以买七块水果糖,他分给玉莺四块,她拿了分给巴依哈孜的大黄狗吃,今天又分给二狗子。下次,看我怎么收拾她——成钢想——下次再多给她一块吧,自己留两块就行了。
二狗子真不错,好不容易从一个刚认识的女生那里得到一块糖,还分给成钢一半,要是成钢未必能做到。他那个莫合烟成钢是不想再抽了,也不敢再抽了。成钢觉得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他有非同寻常的经历,也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未来。
二狗子说:“这两年我一直在找那个‘狗日的’亲爹了,上学都耽误了,一年级都听不懂,我不想上了,可是那个胡队长说,不上学就不给落户,别说挣工分了,就连口粮也没有。”
天空飞过几只乌鸦,晚霞渐渐地淡下去,夜色带着初春的寒冷笼罩了哈拉库勒,料峭的风徐来,成钢打了个寒颤,“墩瑀,咱们回家吧,我有点儿冷了。”
“石头,你陪我去我家一趟吧,不然秦明月又要追问我去哪儿了,跟谁在一起。”
成钢和二狗子从沙包子上下来,心想:“这个秦明月对二狗管得也太严了吧,哈拉库勒好像没有谁家会这样看着孩子。成钢家是吃饭的时候会看缺谁,好留饭,不是吃饭的时候,一般会是谁在家会被父母问:‘怎么还在家?’不在家没人问。早睡晚睡一般也没人问,像二哥,没回来睡觉,一宿两宿的,父母也不问,管他睡哪儿呢,沙包子上,草垛子里,不用找他。像急粥他们家,晚上睡下了,他爹或者他妈会挨着床铺数数脑袋,一、二、三、四……十,怎么少一个,少了哪个?——管他呢,别查了,吃早饭时候就回来了。”
二狗子贾敦瑀出来了一会,竟然要成钢去给他作证,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