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渡的老渡,打了几针青霉素,烧就完全退了,住在顾桂香屋里,顾桂香煎药煮汤百般殷勤,没几日就全好了。老渡收拾了码头木屋里的东西,被卧和锅碗什么的,装了一拉拉车,拉拉车就拴在码头边。老渡锁好木屋,又用铁链子锁了大小渡船,降下“摆渡”的旗子,挂上“停摆”牌子,抬头看一眼河对岸,解了拴在木桩上的缰绳,牵着牛拉拉车,拉着他的全部家当,朝村里去,他要住进队里盖的半地窝子单身宿舍去。
老渡牵着牛拉拉车,走过大队食堂的时候,正看见晓露从食堂里出来。晓露也看到老渡,她跑到路上来,“杜叔,你这是上哪儿去?”老渡停下车,晓露说,“我到公社去了,也没有去跟您打个招呼。现在是跟宣传队来放广播的。”
“是晓露啊,我知道了,这回好了,你妈也好吧,好人总会得好报的。我这是搬家,冬天回村里来住,河边儿上太冷,队上早都给我盖了房子,都挺好的。你忙去吧,等我收拾好了,去你家看看你爸你妈去。”
晓露说:“谢谢杜叔叔。”转身朝着学校那边走去,她要去看看古丽和圆圆,还要叫成钢和她一起装广播。
宣传队员都吃过了饭,都有鱼有肉,秦大腌缸和眼镜还喝了酒,大胡子让他俩到工作组对面的那两个房间去休息一会,那是大队临时招待屋,前两天张淑娴的弟弟作假张沟子写报道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房间,许文阁住一间,公牛和红豆写作用一间,边写边在床上脱了衣服切磋一下写作技巧。据说作家的技巧都是切磋出来的,艺术灵感都来自床榻之上。后来的大作家,大艺术家都亲身证明了这个文学艺术的规律性原则,或者是原则性规律。
宣传队的队员们都到大库房去了,大库房已经改造成知青宿舍,屋里生了火,暖暖的。宿舍有三间,男生一间,女生一间,空了一间当值班领导的办公室。
午饭刚过,水利工地上的人全都回来了,大队部门前拉起了横幅,上写着:热烈庆祝林泓渭同志荣获全国知青青年模范称号,亲切慰问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和兴修水利的革命社员。
林泓渭被请进大队办公室,披红戴花,她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秦主任递给她一张报纸说:“林泓渭同志,你的先进事迹登了报了,上面发的证书在县上,要到县上开庆祝大会的时候县上王主任亲自给你发。我们今天是专门来报喜的。”林泓渭接过报纸,一脸懵懂地看着。好大一会儿,她抬起头,说:“对这篇报道我反对,第一,这篇报道基本是虚构的,无中生有;第二,我反对写我的家庭出身,我到边疆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响应了伟大领袖的号召,与家庭出身没有关系,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一切有志青年,不分家庭出身,也不分生活在哪里,都应该积极响应,为了把自己锻炼成坚强的革命战士,为了把祖国的边疆农村建设的美丽富饶而努力奋斗。对这篇报道我要向上级提出我的反对意见,也要认真考虑我能不能得到这个荣誉称号。我现在提议把横幅的前半撤下来。在我反映的问题没有得到答复以前,我不会戴这个红花的。”林泓渭说着,把身上的红带红花摘下来,放在秦主任面前。
秦大腌缸连忙接通了县上的电话,王广禄听了大腌缸的汇报后说:“可以按照林泓渭同志的意见,先不要宣传,我很快就到哈拉库勒去,亲自和林泓渭同志谈,共同商量解决这个问题。请你转告林泓渭同志,县委表扬她的政治觉悟。”
社员们很快就在大胡子队长的吆喝声中,在戏台子前,坐成一个扇形,有的从家里拿了小马扎来,有的找一块木头、石头或者是土块什么的坐下,有的就在后面站着,年轻的就爬到了前面的树上去。
晓露忙着接电线,成钢帮着搬扩音匣子,话筒架子,拉电线,大声喊着“晓露姐”,问这个放哪里,那个怎样摆,两人配合得有条不紊,文老师和古丽站在台前,对台下的同学说:“别上来,这广播要是接不好,一会放不出声音来,那是要出政治问题的。”
“成钢怎么在上面?”
文老师说:“成钢以前跟晓露老师学过,他懂。”
晓露说:“同学们要守纪律,都回到自己的座位去,等到演出结束,我让老师选十名最守纪律的同学上来播音,就是对着麦克风讲话或者是唱歌,你们的声音就会从大喇叭播放出去,整个哈拉库勒都可以听到。”
“什么是麦克风?”
“就是这个。”
“那不就是个话筒吗,还麦克风,真好笑。”
同学们回到座位去,喇叭响起来,锣鼓敲起来,热闹在整个哈拉库勒上空激荡。
大胡子队长对着麦克风咳嗽两声,大声说:“大家都安静了,现在请公社的秦副主任给大家讲话,大家鼓掌。”
掌声稀稀拉拉,大胡子队长觉得很没面子,他又对着话筒喊道:“中午的油炸狗鱼块都吃到狗肚子去了?这掌声鼓得跟拉稀放屁似的。都把手套子摘了,我喊一二三,大家就咔咔咔地拍巴掌,使劲拍。”
一二三,啪啪啪——
一二三,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掌声整齐而热烈,在整齐而热烈的掌声里,秦大腌缸走到麦克风前,也没咳嗽,直接就喊:“同志们——”把大家伙儿吓了一跳,很多人都一激灵——他怎么不咳嗽一声呢?
秦大腌缸继续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秦大纲,我知道有人背地里叫我‘大腌菜缸’,没什么,你就是当面叫,我也答应。腌咸菜也没啥丢人的,也是劳动人民,就是皇帝总吃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他也得腻,也少不了吃几口咸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造反有理,现在就是我们造反派的天下,永远都是。谁要是想把我们造反派拉下马,舍什么瓜也不好使,别说是一身瓜,就是一车瓜,我也把它摁咸菜缸里去腌巴腌巴,再捞出来晾巴晾巴。我们要把印把子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紧紧抓牢阶级斗争这根弦不放松,保管没有啥不中的。”
秦大腌缸讲完,便转身走了,他觉得有些困,回招待屋睡觉去。
台前台后都等着表演节目呢。
演出正式开始,玉莺儿报幕:“第一个节目是表演唱《不忘阶级苦》。演唱者:田青。”
眼镜田青走上戏台,她穿着从前张醒根搞忆苦大会的时候,她专门做的那件叫花子服,那上面还带着咸菜缸的味道。眼镜田青蓬乱了头发,开嗓唱道——
天上布满星
月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
歌声苍凉,眼镜田青没戴眼镜,杏眼柳眉,粉面桃腮,皓齿朱唇。老爷儿们听着她勾魂的歌声,看着她扭动的腰肢,恨不得冲上台去把她抱下来,禁不住唏嘘不已、蠢蠢欲动。田青接着唱——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
……
田青想到了她六岁那年,爹娘带她去逃荒,她爹饿死在路上,她娘用她向戏班子换了三个窝头,她早已想不起她娘的模样。她已经记不起从何时起卖艺又卖身,受尽的凌辱,给那个光头的黑胖子师父赚钱,每天都要侍候客人,还得侍候那个把她叫“儿徒”的黑胖子。
田青接着唱道——
三个窝头
三个窝头把我
卖给了吃人不吐骨的黑心狼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着党闹干革命
……
田青唱得泪流满面,年纪大些的人听得泣不成声,孩子们也跟着大哭起来。经历过旧社会的人,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没有见过日本鬼子用大炮和刺刀推行的“三光政策”的,也见过国民党治下的连年内战,各种天灾,逃荒要饭,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要不回到那个“万家墨面没蒿莱”的社会去,只要不是帮会林立流氓横行,就是再苦再累也甘心,穷一些苦一些真的算不了什么,很多的人都这么想,都这么哭了。
有人带头喊起口号来,口号声就响成一片。
第二个节目是小合唱《大赛红花遍地开》。
第三个节目是玉莺的独舞《翻身农奴把歌唱》
音乐响起来,踏着节奏,玉莺登台起舞,那正是——
发辫盘头彩绳编,桃花带雨自娇妍。
裙袍半裹肩削玉,衣袂翩跹影生烟。
纤腰翘臀风吹柳,素衣绿裙雪照莲。
绣靴轻踏膝小颤,扶胯划手齐眉间。
忽如春风拂梨树,恰似白雪漫天山。
俯首屈身拜沃土,仰头舒臂敬苍天。
男女老少皆瞠目,戈壁大漠尽开颜。
舞罢转身看成钢,四目相对泪潸然。
玉莺儿向观众鞠躬致谢,《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歌声在久久回荡着——
太阳啊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高原春光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歌唱
……
在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一辆吉普车开到大队部门前,就是戏台子旁边停下来,那是县上王广禄的吉普车。王广禄的吉普车来了,那就是一件大事,比娶媳妇生孩子,比丢了牛死了人的事儿还要大。节目暂停了,喇叭里的歌声不再唱,大小领导都迎过去,老少群众也跟过去,自觉地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儿。
王广禄没有来,来的是县革委会的保卫组组长,公安局的林局长也靠边儿站了,现在行使权力的就是这个保卫组长,姓谢,好像是叫谢文西。谢主任押送了归田大左回哈拉库勒。不管怎么说,归田大左还是哈拉库勒最有面子的人,抓走的时候是坐的王广禄的吉普车,放回来的时候还是坐了王广禄的吉普车。归田大左的罪名是“疑似日本特务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这个头衔也很不一般,只是当时叫“帽子”,很多年以后,所有的“帽子”都摘了的时候,几乎所有当年戴过“帽子”的人,都把“帽子”当了光荣的“头衔”像帝王头上的冠冕,包括乱搞男女关系的孙子庄,也把“坏分子帽子”当军功章一般常挂在嘴边儿。很多很多年以后,“受迫害”成不少人喜欢杜撰的家族光荣史。
“戴帽子”很光荣,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当时“戴帽子”可是祖宗八辈都挨骂,子子孙孙都倒霉的事情,归田大左是戴了“帽子”回来的,这回没有“左”了,成归田从此大号就叫“龟田成”,就像张克礼叫张沟子一样,听着就很正宗,龟田者,谐音归田也,哈拉库勒人却认为是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