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钢今天和张克礼一起走路到学校,都迟到了。老师让他们说原因,张克礼说是因为帮饲养员找牛耽误了时间,老师问:“你找队里的哪头牛?”张克礼说:“随便哪头,能骑就行。”老师让他到教室后面靠墙根儿站着。
老师问成钢:“你是怎么回事?”成钢对老师说:“我早上去叫玉莺儿上学,她在烧火热饭,因为回头和我说话,把棉裤烧着了,我提起一桶冷水浇过去,我把她惹哭了,就送她到我们家,我妈给她烤衣服,她没衣服穿,不能来上学了。”老师让成钢坐下了。
张克礼心里很不服,他嘟囔着:“都是迟到了,凭什么成钢坐下,我就得罚站?”文老师说:“迟到的原因不一样,大早上的,你找队里的牛干什么?我跟你们说过,冬天牛很瘦弱,你们抓了骑,就耽误它找草吃,遇到寒流就扛不过去。本来罚你站一节课,现在罚你站两节课,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张克礼看看文老师手里的旱烟袋,一步三摇地走到教室后面站着去。
下课了,老师叫成钢:“你到我办公室来。”
办公室就是用恰里巴在教室后面隔出的一小间,恰里巴上抹了麦草泥,很平整,黄泥里透出麦草秸来,像不规则图案,看上去很舒服。这是一间又窄又长的小屋子,靠门摆着桌子,挨着桌子有一张没有油漆的木床,往里边堆放着杂物。
成钢忐忑不安地跟文老师进了办公室,他想,迟到的事已经说清楚了,老师也没有批评,他想不出自己还犯了什么错。忽然就想到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臭皮袄,下课的时候,有个女生说成钢:“你真臭。”那个女孩是不久前才从老家来的,她叫孙爱莲。她爹叫孙子庄,早些年一个人当盲流来新疆,原来是公社干部,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老百姓叫“搞破鞋”——戴了坏分子帽子,来哈拉库勒管制劳动。会不会是孙爱莲向文老师告了状,她的表情真的是很难受。
文老师说:“我知道柳玉莺是跟他爸爸来的,她妈还在老家呢,没人照顾她,也挺困难的。我和我爱人有几件旧衣服,我带来准备给她,你带回去让你妈给你和玉莺改了穿。”
成钢说,“谢谢老师!”成钢想要回教室,忽然又觉得有话要说,“老师,玉莺她妈不在,我妈在呢,放心,以后我们会把她照顾好的。——再就是,我想问,我的衣服臭吗?”
文老师说:“刚熟的皮子,是够臭的,酸臭,有股奶疙瘩味道。”
“奶疙瘩是啥?”成钢问老师,老师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个布包来,说,“这就是奶疙瘩,也就是哈萨克人做的奶酪,前两天一个牧民给我的,好吃得很,牧民放牧在野外一整天,带几块吃,又解渴又解饿。这都给你,以后谁要是说你皮袄臭,你就给他吃一块,保证他就不说你了。其实新疆人都有这个味道,过段时间就习惯了,闻不到了,这与食物有关系。”成钢说谢谢老师,就赶紧把那包奶疙瘩装书包。
成钢想:“老师说得没错,是香是臭,生活环境不一样,人们的嗅觉也不相同。孙爱莲说我臭,玉莺却说是酥油的味道,怪怪的香味。”
张克礼还在贴墙站着,成钢和老师说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成钢从办公室出来,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故意用肩膀撞成钢,说:“溜沟子拍马屁,狗腿子。”成钢白了张克礼一眼,马上躲开两步去,“你太难看了,让人恶心。”成钢说完马上就有些后悔了,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点儿道理成钢懂,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由他去吧,以后躲着他就是了。
文老师进来上课的时候,让张克礼回座位了。
文老师刚结婚不久,他媳妇叫池翠莲,长得漂亮。老家有很多盲流来新疆的,大多有寄钱或粮票回去的,他爹就带了她娘和她姐弟俩盲流闯新疆,她爹得了急病,死在半道上了,剩下他们娘仨,老家也没啥人了,不能回去。他们一路讨饭,想找个落脚地儿,最后就到了哈拉库勒。文老师看池翠莲长得漂亮,就娶了她。池翠莲有了依靠,自是满心欢喜,嫁了个拿国家工资的,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大肉包子来,啃不够吃不够的;文可安人过三十,娶了个十八岁的小娇妻,像是哈熊捧了个蜜罐子。文老师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池翠莲,翠莲又数交给她娘,一家四口过日子,自然是翠莲她娘顾桂香当家,文可安成了事实上的“倒插门儿”。文老师是支边来的,老家还有个老母亲,跟弟弟过。文老师从打结婚,就再没有往老家寄过钱。
文老师的丈母娘顾桂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自打女儿嫁了文可安,她不说是穿金戴银,也是吃香喝辣,脸色红润,身段也丰满婀娜起来,在老爷儿们面前没少惹来火辣辣的目光,隔壁老王就总到她家串门子。
文老师家住的是干打垒的屋子,虽然低矮,也还宽敞明亮,里外墙都抹得很平,还刷了白土,跟石灰刷过一样。顾桂香做好早饭,回屋去叫跟她住一屋的儿子池飞鸿:“鸿儿,起床了,妈给你煮了鸡蛋,只给你自己吃。”
池飞鸿从被窝里坐起来,揉着眼睛,吧唧着嘴说:“裤子。”
顾桂香从火墙边上的铁丝上取下烤着的棉裤递给儿子,池飞鸿穿上棉裤,趿拉着鞋出来,顾桂香急忙跟着出来,大声喊:“翠莲,快给你弟打盆洗脸水。”翠莲从另一扇门出来,“这么大了,自己不能打洗脸水啊,饭也要别人喂到嘴里。”说着就去拿了暖瓶给飞鸿兑洗脸水。顾桂香说:“让你倒个洗脸水咋了,哪顿饭不是我做给你们吃。”
“妈,您辛苦了。” 文可安也从卧室里出来,连忙向丈母娘问好,转身又对翠莲说,“你现在也不上班,在家就多干些家务。”翠莲说:“也没啥好干的,劈柴火挑水扫院子的,隔壁老王都帮着干了。”
隔壁老王是大队的饲养员,名叫王占海,不到五十,就像三十出头的样子,没儿没女,老婆一直有病,前年死了。王占海打从哈拉库勒开荒建村,就给队里养牲口,就落下个“牲口王”的外号。牲口王人勤快,长得也好,大个子,宽肩膀,一头黑发。
说着,一家人就坐下吃饭,馒头,包谷糊糊,咸萝干,土豆丝炒羊肉。“飞鸿,看,妈给你煮的鸡蛋。”顾桂香说着,拿起一只鸡蛋在桌边磕一磕,在手里搓一搓,一下就把皮儿剥下来,放到飞鸿手里说,“快吃,还热着呢。”翠莲看了她娘一眼,抓起另一只鸡蛋来,剥了,放进文老师碗里,飞鸿瞪了她姐姐一眼。文可安把羹匙把碗里的鸡蛋捞出来,放进飞鸿碗里说:“飞鸿正长身体,吃鸡蛋好。以后自己能做的事要自己做,鸡蛋皮儿要自己剥。”飞鸿闷头吃鸡蛋,他有些害怕文可安,文可安在学校从不惯着他,真打。
文老师教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也就两三个、三四,最多五六个人,他给这个年级讲,别的年级写作业,讲完这个年级,再去讲另一个年级,别的年级继续写作业,这作业布置的技术要求特别高。上午只下一次课,下午下课只一次,下课是这为了出去做操。上课时,要上厕所的高举手,老师点头就可以悄悄出去,有别的事情要半举手,就是弯臂举手,手与头齐。
每星期有半天体育课,踢毽子、跳跳绳、打沙包……
冬天就滑爬犁、打老牛、踢踢脚、滚铁环……
拔河是最常搞的体育活动,也不论男女,也不分班级,按大小个儿,差不多均等分成两组,输了的罚跑步,绕着学校的那个大沙包子底下跑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