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靠天从工地上回来,进屋看到他爹李广田和他伯李玉林正在喝酒,昨晚上喝到半夜,现在可能是刚起来,这又端上狗肉来了,狗肉不吃完,李玉林是不会走的。李靠天先跟大伯打了招呼,又向他爹李广田交待了编筐子的事,说完就去队里牛棚抓牛套爬犁。
两个刷牙缸子都倒满酒,李广田端酒敬李玉林。
“大哥,你现在这条件没说的,拿着国家工资,吃着商品粮,还一个人冷炕冷灶的,没就没寻思找一个做伴的?”
李玉林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说:“没合适的,有人给介绍,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再不就是带着孩子。从前年轻的时候,不缺合适的女人,缺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没娶;现在,我这条件也算不错了,可是,我这年龄上不上,下不下的,又缺合适的女人了,都是命。”
“大哥,听你这么说,我们哈拉库勒到是有一个年龄相当,又没拖累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上,就是我们队学校文老师的丈母娘,四十来岁,长得那叫漂亮,有个儿子十多岁吧,母子俩跟闺女过。她就一个儿子,人家女婿是老师,儿子肯定跟她女婿文老师,上学方便。”
李玉林一听,满脸都是紧急的喜庆,“真有这人,那太合适了,这叫踏那啥——踏——”
“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犄角旮旯处。”李广田举起酒缸子,和李玉林碰了一下,两人一同喝下一大口酒。
“对,犄角旮旯处。”李玉林笑起来,可能是酒呛着了,满脸通红,流出眼泪来。李广田说:“哥你先自己喝着,我现在就去大队,到文老师家提亲,顺便去领些铁丝回来。这女人可抢手,怕夜长梦多。”
“快去快去,夜长梦多。”李玉林吃了一块狗肉。
李广田到牛棚去抓了一头犍牛骑了,哼着小曲儿,朝大队部去,太阳照着他红扑扑的脸,暖洋洋的。如果能办成这事儿,也算是报了他堂哥的恩,说不定生上一男半女的,也不用过继儿子给堂哥了。
李广田到了大队部,直接就奔文老师家来,文老师和他丈母娘在家,翠莲带着飞鸿去门市部了,文老师在他卧室里用捣窝子捣莫合烟,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顾桂香手里正织一件红毛衣。李广田敲了半天门,顾桂香才来开门,“哎哟,这不是沙包子的李师傅嘛,快进屋,看冷的,让你敲了半天门吧?我还当是可安捣烟的声响儿呢,哐当哐当的。”先前队里搞副业,组织妇女编筐,顾桂香也参加了,李广田手把手挤眉弄眼地教她,教得她浑身麻酥酥的。
顾桂香把李广田让进屋,从八仙桌下拖出方凳来让李广田坐,朝里面喊:“可安,李师傅来了。”文老师从卧室里出来。“来了,李师傅?”文老师搓着手说。
“文老师在捣烟啊,你加工的烟就是好,香,有劲儿还不呛人。家里还有吗?一会儿走的时候我买五百克。”
“有,刚加工的,拿去抽,还买什么,咱们谁跟谁啊。”文老师说着也拖出凳子坐下。顾桂香拿两只碗,提着茶壶,把碗放在桌上,倒了两碗热腾的奶茶,说:“隔壁老王刚送来的,队里的牛刚下牛娃子。”顾桂香笑盈盈地在李广田对面坐下。李广田喝了一口奶茶,瞅瞅文老师,又瞅瞅顾桂香,眼睛眨了两下,闪着光看着顾桂香说:“孩子都不在家,我就直说吧,我是来给大妹子说媒的。”
顾桂香脸一红,妩媚地看看李广田说:“你快打住吧,我虽然是寡妇,可有儿有女,还有这么个好女婿,我可不是随便就嫁人的,我眼光高着呢,除非像李师傅这样的。”文可安看他丈母娘故意挑逗李广田,笑了,他端起茶碗看着李广田说:“李师傅,喝茶。”
李广田说:“这人还真像我,是我堂哥,比我大两岁,没结过婚。早年闯新疆的,那时候为了事业,顾不上成家,再说新疆那时候到哪儿去找汉族姑娘啊。现在事业有成,在公社供销社工作,拿工资,还是物资单位,条件也算得上好了,可是年龄就大了,找个姑娘也不是找不上,他是怕老夫少妻过不长久。大妹子你放心,人是好人。”
顾桂香问:“身体没啥毛病吧?”
李广田说:“没毛病,你见见不就知道了。”
文老师问:“你堂哥是不是李玉林?”
李广田说:“正是。”
文老师说:“妈,李师傅这堂哥我认识,老熟人,我加工的莫合烟都是他替我交到供销社卖的,好人,没毛病,可靠。”
顾桂香说:“这么说,见见也可以。”顾桂香想,这条件上哪儿找去啊,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李广田说:“现在他就在我家喝酒呢,要不明天,明天过午我带他过来,你们见见面。”
顾桂香点点头。
李广田端起奶茶一口喝干了,拿起帽子说:“谢谢,奶茶真好喝,明天过午见。”起身就走。
文老师说:“李师傅等等,你的莫合烟。”
文老师进里拿了一个牛皮纸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子烟,又用报纸包了,递到李广田手上,李广田说:“这连卷烟纸都给了,多少钱?”
文老师说:“拿走吧你,这都快成亲戚了,说什么钱。”
李广田从文老师家出来,骑上牛,哼着小曲儿回沙包村去,领铁丝的事儿,早忘到脑后十万八千里了。
这是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五,再过几天就是农历的新年,学校放寒假了,成钢的姐姐爱华从县城回来了,她已经是个大姑娘,闪耀着青春的光彩。
爱华从小就跟着外公,过着漂泊的生活,外公是个破落的地主,据说和满清皇族还有些瓜葛,解放后因为女儿参加了革命,自己的一点家产也败光了,就定了个贫农成分,还安排了工作。因为游荡惯了,有文化,又略通医术,干了没有多久,就辞了工作,带了三岁的外孙女爱华浪迹江湖,四处行医算命去了,过得也算是悠闲自在。成钢妈柳云生了爱国,又生了爱社,家庭单位诸事纷扰,也顾不得爱华,只是知道她还活着,并不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挨饿那年,爱华的外公把爱华丢给柳云独自外出讨生活的时候,爱华已经十岁了。爱华和弟弟们在奶奶家,度过了不长的一段时光,在成钢的记忆里,和姐姐相处是不多的几幅充满着温馨的爱的画面。
东北老家,奶奶的村子里,姐姐带成钢到队里的饲养院去,饲养从泔水缸里捞出一块豆饼来给姐姐,姐姐用手抹去上面的泔水,把豆饼装进衣兜里,出了场院,到没人的地方,把豆饼全给了成钢,成钢大口地嚼着豆饼,那种香味到现在还记得。成钢听见姐姐在咽口水,把剩下的一点儿给姐姐,姐姐说:“你吃吧,姐姐不饿。”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张克礼成了作家,很多年以后,他写的小说里他那个时候是靠吃煤块充饥的,他们老家不是东北,是山东。
“石头,拿扫帚来,把地扫了。”爱华在洗碗,一边叫他弟弟成钢,“妈一个人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姐不在家,你就多帮她,男人会做家务就是个宝,你长大就知道了。”
成钢说:“可是咱爸从来不做家务。”
姐姐说:“咱爸不适合当男人。”
“那他适合当什么?”
“适合当皇帝。”
成钢说:“我看他只能给咱妈当皇帝。”成钢也就是在姐姐面前调侃一下,他对爸还是非常害怕的,也非常崇拜,觉得爸爸有学问,很了不起,是个真正的革命者。
了不起的成归田是大年三十那天,才从工地下来过年,他当了生产队的领导,虽然是临时的,但他有才能,有春风吹过就会发芽,有阳光雨露就可以茁壮,还年轻,一切从头再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成归田忽然就想起了李太白的这句诗,他此时是踌躇满志回门来。
二哥爱社套回八只兔子来,二哥给贾瞎子送了两只去。虽然俗话说“三十晚上逮只兔子,有它没它都过年”,有它过年还是丰盛些,成钢妈做的红烧野兔肉特别好吃。
队里发了烟酒糖,成钢妈还打发爱国爱社去门市部又买了一些,还买了鞭炮,有酒有肉有糖果,还有鞭炮的新年就很像新年,一点儿也不比老家的新年差,何况又包了纯肉馅的饺子。也张灯结彩,也放鞭炮,也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穿上了新衣,还得了五毛钱的特大红包。盲流到大西北,鸡尾巴尖儿上的第一个新年,也是成钢全家第一次在一起过的新年,这才是最像新年的新年,后来就再也没过这么团圆的新年了。
成归田坐在炕上,他的前面摆着小炕桌,他第一次让孩子们把桌子搬过来,靠在炕边儿上,脸上也有了笑容,破天荒地让都摆上酒杯,成归田危坐正襟说:“这是咱们家来新疆过的第一个年,我在大渠工地上也当了指挥员,想想当时,我坚持来北疆,你们都反对我,没有说话的,也不代表不反对,现在咱们的好日子都是经过斗争得来的,是我一个人同你们的斗争,结果证明,我是正确的。”
柳云从厨房过来,说:“菜都弄好了,大家洗手,准备吃饭。——成钢,你去把玉莺和她爸都请过来一起过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