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奶牛走过的路留下了气味,牛娃子往西赶就顺顺当当。出了村口,有一些草滩和苇湖,青草和芦苇刚出新芽,小牛很爱吃,又不容易吃饱,于是就很专心地吃草。
张克礼爬上一个沙包子,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所有的牛娃子。他在干干软软的沙子上坐下,春日暖阳晒着,微微有一丝风吹来,柔柔的,带着泥土的味道,张克礼躺在柔软的沙包子上睡着了,梦里姬顺冲着他笑,说:“张克礼,我好喜欢你。”张克礼张开双臂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姬顺,姬顺是那么的柔软和温顺。张克礼觉得自己瘫软了,融化了。忽然姬顺变成一只白天鹅,从他怀里挣脱,飞向蓝天。张克礼自己长长的手臂里空空的,白白的肚皮疙疙瘩瘩的,分明成了一只癞蛤蟆。张克礼醒来了,揉揉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向沙包子底下一看,牛娃子不见了。
张克礼起身就要朝下跑,大腰裤带开着,一下就褪到了脚下,张克礼绊倒了,从沙包上滚下来,他起身拍拍屁股,屁股白皙皙胖乎乎的,没穿裤衩;他提起裤腰抖一抖,棉裤裆有沙子抖不掉,伸手一摸,黏糊糊的。张克也顾不上清理,系上裤带就去找牛,觉得裤裆渣渣拉拉的很不舒服,没头没脑地骂一句:“日你妈的白天鹅。”
一群大雁排着队从头顶飞过,雁队飞得不高,嘎嘎的叫声,引得张克礼抬头看,又觉得脚有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自己踢翻了水边一只水鸟的窝。一只鸽子般大小的白色水鸟“吖——”地叫着从空中俯冲下来,掠过张克礼头顶,准确地在他的小平头上滋了一泼稀屎,那鸟“吖——吖——”叫着,招来十几只鸟在张克礼头上盘旋俯冲,霎时,张克礼的头上堆起了一个屎堆。张克礼撒腿就跑,一边甩着脑袋,那些鸟儿也没有追赶多远。
张克礼在附近转了转,不见牛娃子踪影,是不是跑回村子了?张克礼跑回村子,在村里转了一圈,没见到一只牛娃子。全丢了,这可怎么是好?编个谎,说是被狼群叼走了,张克礼想起了《狼来了》的故事,这个谎也太低级了。
张克礼跑到各家门前喊叫:“牛娃子全被鬼风刮没了!”
村里人都下地了,只出来三个老人和几个孩子,他们跟着张克礼到放牛娃子的地方去看。沙包子上有张克礼躺过和滚下来的印子,草滩上有牛娃子新拉的屎。张克礼说:“我把牛娃子赶到这里吃草,我就上沙包上坐着,突然,一股黄烟像一个大柱一样,连着天旋卷着过来,天刹那间就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像是被什么猛推了一把,就从沙包上滚下来。我滚下来后,风过天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到处看,牛娃子一个也不见了。”
“你这头上怎么搞了这么多鸟屎啊?”
“我也不知道啊,也可能是遇上鸟精了吧。”
听了张克礼编的故事,孩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老人们将信将疑地摇摇头。张克礼回到家,洗了头,脱了棉裤,对她妈说:“棉裤的裤裆弄脏了,给我洗洗。”说完就上炕,蒙头大睡,想再做一个恼人天鹅梦,但可这儿不是热热软软的沙包子,而是冷冰冰的炕,张克礼终究没有再做出天鹅梦来。
傍晚,太阳挨着地平线的时候,沙包子村笼罩在霞光里,牛群回来了,小牛娃子跟着奶牛跑前跑后,一只也没少。全村人那晚上没有喝奶茶。
张克礼坚决不放牛娃子了。公社为了恢复牧业生产,从外地进了一批良种的母牛来,要给十大分几头,队里也要在秋收后有了钱,增加些奶牛,争取家家都能分到一头奶牛来挤奶。张克礼也干不了什么活,三队的队长姜经国就让张克礼跟大成子去放牛,队上的牛娃子让成钢的二哥放。
二哥常带着成城,还有那条叫黑虎的狗。放牛娃子就在家门口,队里给了麸子,二哥就在家门不远的地方放一排用原木抠出来的槽子,按时喂,生娃到时候就知道自己回来。热了就找阴凉处睡觉,凉快了就撒着欢儿跑到沙包里去找草吃。
成钢跳了一级,上三年级,跟朴姬顺同桌,朴姬顺比成钢高,她爱说爱笑,喜欢和玉莺玩。玉莺说朴姬顺在练功,成钢问玉莺:“练什么功,是跳大神吗?”玉莺说:“什么跳大神,她在练杂技和武术,她妈是演杂技的,她爸是教武术的。”玉莺又问成钢:“跳大神是什么功啊?”成钢说:“是鬼功,闹鬼的功。”
成钢怎么就想起跳大神来了呢?在他的记忆里,老家的村子也不大,有小山小河,更多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没有沙包子。奶奶家门前有条东西方向的路,左转到一个路口再朝南,不是很远,有个很大的院子,白墙青瓦,房子也不多么高大,那里住着一对青年夫妇,他们有两个孩子。那男的好像是民兵连长,体格健壮的汉子;女的漂亮,眉清目秀的,不知得了什么病,请跳大神的,院子里搭起了神棚,很多人都去看。院子门外都是人,又唱又跳的,还敲锣打鼓,说是黄仙附体了。生了病的女人被吊起来,还用钢针穿了她的鼻子,滴下血来。后来是有一只黄鼠狼从那家院子窜出去,有狗追过去,也不敢近前,黄鼠狼朝南跑,下河沟就不见了。
都说黄皮子被赶跑了,病就好了,可是成钢记得好像是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那家门前又搭起了灵棚,又是敲锣打鼓,成钢去看了,那死了的女人好像成钢是应该叫嫂子的,只记得她很白,活着的时候和死了的时候都很白。成钢忘记是他几岁时候的事情了,他记事早,也可能就是他三四岁的时候,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那时候还没有他的弟弟成城。
成钢问姬顺:“你见过跳大神吗?”
“怎么你和玉莺都问这个,你们以为我是跳大神的吗?啊——啊——我来神了——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采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先请狐来,后请黄,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狐家为帅首,黄家为先锋,长蟒为站住,悲王为堂口。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
姬顺呜里哇啦地唱,唱得成钢直起鸡皮疙瘩。
“我求你了,别唱了,我受不了啦。”
“看你们还说不说我跳大神!”
“不敢说了,可是你怎么会这个呢?”
“我五岁就跟我爹闯荡江湖,见得多了,就会了。我可不学那个,我踩晃板,是我妈教我的。你不要跟别人说,现在闯江湖让人看不起,女孩子更容易被人说闲话。”
“好,我不说。咱们做好朋友好吗?”成钢问姬顺,姬顺说:“咱们是老乡,老乡就是好朋友。”成钢觉得姬顺很亲近,一起话也多一些,再没有说过跳大神的事。
有一天,朴姬顺的爸爸来成钢家,他带了酒,成钢妈炖了野兔肉,成钢他爸和朴姬顺的爸爸拉家常,也说起东北老家来,原来他们两家相距也就十几里地,他们说起一个姓赵的跳大神的,竟都认识。成钢就想起了在老家看到过跳大神的恐怖,和那个他应该叫她是嫂子的年轻女人的死来。成钢就是这样,玉莺说朴姬顺练功,他就想到跳大神的,他见过很多“功”,都跟跳大神差不多,当然不包括杂技和武术——武“功”就难说了。
练杂技和武术的朴姬顺给成钢一把小尺子,是铜的,大家都用木头的,好多同学都是到木匠房,让木匠给刮一个直木条,自己画上刻度,铜尺子成钢以前见都没有见过,这个太贵重了,他不能要。朴姬顺说:“咱们是老乡,这么老远的,能遇到真是有缘。我怕要不了多久你就把给我忘了,收下吧,这个很好用,你爱写写画画的,经常用,就能想起我了。”她看着成钢,竟眼泪汪汪的。“我明天不来上学,我那啥,不舒服,跟老师请过假了,你明天上学别等我。”
“你咋了,病了吗?”
“你不要什么都问好不好。”
就那天晚上,成钢的爸爸和大哥在水渠工地没有回来,他们就住在工棚里,那里还有些收尾的事情。成钢妈让成钢和弟弟不要起来,在家待着,她和成钢的二哥出去了很久,回来时端了两个搪瓷盆子,一盆子泡萝卜,一盆子腌韭菜,成钢都能闻出朴姬顺的味道来,他猜是朴姬顺他们家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