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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口王回到家，顾桂香在他屋里。
“等你老半天了，怎么才回来？”顾桂香放下手里的抹布说。
“我去韩佳玉那儿了。”
“韩佳玉也挺可怜的，你是该帮帮她，可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看，这都快晌午了，我得回去做饭了，我下午来，你别去哪儿，在家等我。饭我给你热在锅里了，你早点吃了，多睡一会儿。”顾桂香说完在牲口王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转身开门出去了。
“鳏夫门前是非就不多了？”牲口王坐下，掏出烟荷包，卷一支烟，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地抽了一口，烟火红红的，一缕青烟缭绕到眼睛，他流下泪来，眼前浮现出顾桂妩媚的笑容来，似乎感觉到她纤纤玉手的抚摸，“好像你不是寡妇似的。”牲口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抽完了烟，上床靠在被卧上半躺着。他要好好想想，又似乎没有什么好想的，他已经想好了，他想起了亡妻，想起和她一起的日子，虽然她是瘫在床上的，但有她的时候，就有个家，而且是离不开的家，他牲口王想要有个家。
那天晚上，钱解放下班回到家，进疆和新生已经吃过晚饭，在抄报纸，准备明天写大字报的底稿。韩佳玉说：“解放，案板上那个小桶里有酸奶，你弟弟都喝过了，你能喝就把它喝完了吧。喝完了把桶洗洗给你王叔送回去，他说找你有事儿。”
解放是又喝又饿，端起一大碗酸奶一口气就喝下肚去，周身凉快清爽，香香的酸气直冲鼻子。他一连喝了四大碗，打了个饱嗝说：“妈，我喝完了，饱了，不吃饭了。给占海叔送奶桶去。”
进疆说：“哥，今天贾老师让我告诉你，明天有空去学校找她，她也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新生说：“大哥事真多，今天哑巴姐姐给我写了‘钱解放’三个字，还比划着指指她自己，我想她可能也是找大哥有事。”
韩佳玉说：“新生你给我闭嘴，你大哥跟哑巴没事。解放你给我记着，不许找哑巴，你要是找哑巴，就别认我这个妈。”
“妈，我没找她，她啥也不知道，根本就没啥想法，是你想多了。”
解放洗了小桶，出门，去牲口王那儿。
牲口王傍黑的时候，去牛棚忙活一阵子，把大牛小牛都安顿好，才回家来。中午顾桂香给做的饭还没吃，热一热就当晚饭了。刚吃完饭，钱解放来了，他提着那只铁皮的小奶桶，“占海叔，我妈说你找我有事。”
“也没啥事，想和你唠唠嗑儿。你先做，我烧壶奶茶。”
牲口王从坛子里捞出莲花白菜泡菜，切了一小盆，从一个罐头瓶子里用小勺搲出些油泼辣椒面撒上，拌匀了；又从床底拖出一箱子，箱子里的酒瓶子里装的是牲口王自制的奶酒。
奶茶烧好了，放在灶上余火再煮一会儿，牲口王端上那盆泡菜，拿出两只小碗，倒上酒说：“来，咱爷俩先干一碗。”
钱解放喝了小半碗酒，咽下去后总感觉有股奶子坏了的味道，有点儿香，有点儿酸，还有点儿臭，“以前，给你我爸的奶酒，他是当药喝的，天天晚上都要喝一小碗，喝了好几年，都喝上瘾了。——我还是第一次尝。”
“我也是听说这酒能风湿病，为了给我那去了的老婆治病，就专门上山，跟图瓦人学会了做好酒，后来她就上瘾了，天天都要喝。这酒对身体好，每天喝点儿，晕晕乎乎的，也能减少些痛苦。这酒后劲大着呢，喝多了不头疼不难受，就是两腿软，站不起来。”
解放夹了一口泡菜吃，味道酸酸辣辣香香的，很爽口，和奶酒真是绝配。
“王叔这泡菜真好吃，你把这煮酒泡菜的教给我呗。”
“这菜是隔壁文老师的丈母娘泡的，我可不会。喜欢吃你就把这坛子拿回去，我再让她泡一坛子，莲花白窖里还有。——你倒酒，我出去一下。”
牲口王出门把立在门外边儿的铁锹拿进门里边来，从案板上拿了两只碗，提了灶上的奶茶壶，进里屋来，解放已经倒满了两碗酒。牲口王倒了两碗奶茶，坐下，端起酒碗和解放一起喝了，说：“解放，我今天想跟你说的，是我想和你娘结婚，你娘同意，但是，要给你当后爹，这就必须跟你商量。”
解放感觉有点晕乎，但一点儿也不迷糊，他甚至没有丝毫惊讶。他喝一口奶茶，又倒上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突然，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肯定都考虑过，我也没啥好说的。只是我想，你要和我妈结婚，你就是我爸，我爸要是在外面有女人，让人说三道四的，我肯定受不了。你和隔壁顾阿姨怎么办，你要想好了。”
牲口王喝了一口酒，又卷一支烟抽了两口，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儿，我也不替自己辩解，怎么说也是个人品问题。以前，我是个光棍，好坏也没影响到别人，也就没多想。我要是和你妈结婚以后，我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我再做事，就不是我自己的事，我得负责，我也会负责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娶顾阿姨呢？”
“不是我不娶，是她不嫁。”
“这么说，你的首选不是我妈。”
“我和顾桂香是在你爸去世前，就是现在，如果顾桂香要嫁给我，我也不敢对你妈有什么想法。”
“我好像是理解你了，也相信你。我也有一件事，因为你要成我爸，我就得跟你商量。红梅，就是赵狗屎家的哑巴，你也见了，那天我替我爸挨斗，她冲上台去……我还没想过要娶媳妇的事，可是我问我自己，我的心骗不了我自己，我是喜欢她，愿意和她在一起，她除了是个哑巴，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好的地方。其实，现在哑巴更好，会说话有什么用，好话赖话都不能说，县上有个叫赖文的，整天就是胡说，跟咱们队的郑老别一样，可是人家郑老别是跟身边儿上的人抬杠，赖文是跟报纸抬杠，跟最高指示抬杠，抓起来还是抬，还骂林副统帅，结果给枪毙了，其实他就是个疯子，疯子也没啥，他要是个哑巴，肯定就没事儿。我觉得，正是因为红梅是个哑巴，我才想娶她，我知道这很奇怪，但实际就是这样。可是我妈绝对不会同意，说什么跟赵狗屎有仇，我又不娶赵狗屎，其实我妈就是嫌弃红梅是个哑巴。”
牲口王倒茶添酒，那又卷了一支莫合烟，“孩子，你真是给我出难题。要是你爸还在，他会同意吗？”
“他更不同意。”
“那我肯定也不会同意。”
解放端起酒，“叔，我敬你，你说的是实话。”两人又一气儿把碗里的酒喝完了，解放说，“这酒才真喝出味道来了。叔，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知道，傻子都知道爱情。爱情就是一男一女互相看上了，就像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没啥神秘的，阿猫阿狗都有爱情。爱情在人的感情里是最简单的，一男一女，看错眼了，看对眼了，都能产生爱情。爱情是最容易有的，也是最靠不住的。我就来说说红梅吧，她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她是哑巴，你难免同情，你看到她就喜欢她了；在她周围，没有比你再好的小伙子，你是第一个关心照顾她的，她就爱上你了：这就是爱情。可是，你能娶她吗？别说你妈不同意，她爹也不会同意啊，她爹不同意你们结婚，大队会给你们开介绍信吗？没有介绍信，公社会给你们办结婚证吗？不会的。怎么办，你们私奔，可你能养活她吗？你不会被当成拐骗残疾人抓起来吗？你连自己都没保证，更不能给她任何保证，不是你，她将来嫁人生孩子，过日子，也未必不幸福，可是跟你，别说将来，就是现在，你也不能给她安全，更别说幸福了。婚姻没有爱情，还有可能是好的婚姻；而爱情，如果没有婚姻，那就是找死，或者是耍流氓，耍流氓也还是找死，你又不是贫下中农，你有资格耍流氓吗？”
“那你和顾阿姨呢？”
“我说解放啊，你怎么又说回来了，我告诉你，我和顾桂香没有婚姻，也没有爱情，连流氓都算不上，仔细想想，就是公牛和母牛，两牲口干啥都没人管。”
解放给牲口王添一克碗酒，说，“哈哈，王叔，你喝多了，信不信我不叫你爸，我叫你老王大哥。”牲口王端起酒，跟解放碰碗，“哥儿们，你可有些没大没小了，差了辈分可不行，看着你快管我叫的爸的份儿上，这碗酒就不罚你了。”夜深了，酒酣了，外面传来几声夜猫子的怪叫，像哭，像笑，像吹哨……
牲口王家的窗子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来，他家和文老师家间隔的墙头上，顾桂香探出脑袋来，手电光朝牲口王的门口照了照，就灭了。不远处，马土匪家的大黑狗有气无力地“汪汪”了两声。
“喝——再喝，你不够义气，我同意了你的婚事，你不同意我的，你欠我的，我要把你的酒都喝完。”解放醉了，他两腿发软，站不起来，竟坐在那里往桌子底下尿了一大泼。牲口王说：“这说这酒厉害嘛，你撒尿都站不起来。——我不同意都是为你好，你跟哑巴成不了，再搞下去把你们两个都害了。”
“我知道，可是我心里难受。”解放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牲口王想起一句话来安慰解放：“大老爷儿们，哪里怕找不到老婆。”
“得了吧，那叫大丈夫何患无妻！”
“看，我说嘛，这酒，脑袋还清清楚楚，腿就软得起不来，喝这个酒，醉了保准不会跑出去打架闹事耍流氓。”
解放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牲口王把他拖到床上，给他盖了被子。自己趴在桌子上，也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