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成钢觉得那个给了他弟弟小狗的李广田家的二儿子应该叫“蓟州”或“冀州”,那时他就断定是“急粥”,可能是因为李广田经常带领他家的儿女在地窝子门前吃饭,把清可照人的包谷糊糊喝出交响乐的动静来。将错就错,现就还叫他急粥吧,急粥家和成钢家对面住着,中间儿隔着一片百十米宽的盐碱地,经过这场洪水的浸泡冲刷,没有了白色的碱末儿,孩子们都跑上面去玩,打沙包的,滚铁环的,还有打尜的,什么是尜,尜就是中国农村小孩的高尔夫,只不过高尔夫打的是球,农村孩子打的是半拃长的两头尖的小棍,打的技术是绝不输高尔夫的,尜可能就是高尔夫的祖宗。
急粥的大哥李靠天和成钢的大哥成爱国一起乘木筏渡洪水上戈壁,徒步去县城报信求援,县委孙书记给他俩戴了大红花,可以算得上是哈拉库勒的英雄少年,从那以后成钢就觉得和急粥的关系更近一些了,是因为前有黑虎,后有大哥的关联。每天早晨一出门就看到急粥家的地窝子的门洞,好像是比别人家的更高大宽阔,离成钢家似乎比从前近了许多,常让他想起那句俗语来——远亲不如近邻。
刚出了村口那个大沙包子,急粥就带着他的三个妹妹追上了他们,他们是成钢和他弟弟成城,还有玉莺和墩子。
“以后上学就在大草圈子那儿等一会儿,到齐了一起走。”急粥有些气喘吁吁地说。墩子说:“我爸说他今天就能把大车拴好,明天就可以套车上班了,早晨大家就在大草圈子那儿等,坐我爸的大车去学校。”
贾瞎子赶大车,每天提前套车,按时到大队部去领活儿,有急事大队部就会派人骑马来通知。三个生产队三辆大车,一队的车老板儿,姓马叫鹤松,可能是取松鹤延年之意,可是大家偏要叫他“马哈怂”,后来就连马也省略了,叫他“哈怂”。“哈怂”是骂人的,如果不是关系很好,你说谁是“哈怂”,谁都会跟你急,可是,名字被冠以“哈怂”的时候,好像就没有了什么贬义,反而还成了昵称。二队的车老板儿叫甘嶝岩,大家伙儿都叫他“干瞪眼”,瞪眼有无可奈何之意,猴子看戏——干瞪眼。哈拉库勒的车老板儿,一个叫“瞎子”,一个叫“哈怂”,还有一个叫“瞪眼”。胶轮大车,一马驾辕三马拉套,装得多,跑得快,是当时农村最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车老板儿的地位不亚于县城里的卡车司机,后来不是有什么歌星影星的吗,车老板完全可以叫车星,成钢他们几个小朋友是要沾了星二代墩子的光,坐大车去上学的,在当时绝对可以算得上最底层的特权。贾瞎子当了大队保管,可是赶大车是个技术活,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急粥,你知道吗,晓露老师还给咱们上课。”成钢从在大草圈子那儿见到墩子就想问他,怎么不见你姐,又不好意思,这会儿借着告诉急粥这个不新鲜的事儿,又不像是没话找话,引起个话题,他关心的还是怎么没见晓露老师。那天沙尘暴最猛烈的时候,小晓露是紧紧地抱住了成钢的,成钢的全身就像是被电打了似的。
急粥说:“晓露老师早都给我们上课了,你要是说她不教我们了,那才算个事。”
成钢说:“我以为回来她就不教我们了,是墩子告诉我还教我们。——墩子,你姐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成钢急切地问墩子,墩子说:“是我说我要等你们,她就自己先走了。”
成钢心里就有些失望,晓露没有和墩子一起等自己,是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回事儿,最起码不像自己一样,心里一直惦记着她。
急粥的妹妹文慧,穿着旧得发白了黄色列宁装,显然是大人衣服改的,改了也还有些大,更显得体格单薄,瓜子儿脸,大眼睛,眉毛黑黑浓浓的,睫毛长长密密的,脸蛋儿白白嫩嫩的。一笑俩酒窝,牙齿白白的像一粒粒的和田玉,两颗小虎牙尖尖的,让一排整齐的牙齿显得活泼可爱,给人甜甜的感觉。她的一对双胞胎妹妹,文淑和文娴穿的跟她一样,长的也像极了,只是文慧稍高一些,他们家的女孩都像爸爸。急粥说过,他们家兵团上有亲戚。急粥问成钢:“你知道吗?文老师和我家成亲戚了。”
“怎能个亲戚呢,你给文老师当干儿子了?”
“文老师的媳妇的妈嫁给我爸爸的叔叔的儿子了。”
成钢说:“我听着好像没有你什么事儿啊。”
急粥说:“你的脑袋是石头的啊?我都说得这么详细你还听不懂,没法跟你说了。就直接跟你说吧,就是很亲的亲戚。”
玉莺儿冲急粥说:“石头哥的脑袋是他自己的,难道还是你的?哪会像你一样笨,总是考不及格。”
文慧问成城:“家宝,你的小野鸭呢?”成城说:“野鸭不见了,鸭子会游泳,肯定游走了。我家的母鸡带一群小鸡在屋后的沙包顶上,都长出翅膀了,小野鸭可能也会飞了。”
文慧问:“它们还会回来吗?你给文毓三只也不见了,我和我妹妹可想它们了。”
成城说:“它们也可能跟着野鸭群飞走了。”
文慧说:“明年我们一起孵野鸭蛋。”她又去拽急粥的胳膊:“三哥,过了冬你也给我捡野鸭蛋回来,我要孵小野鸭。”
玉莺哈哈地笑起来,“文慧,你要和家宝一起孵蛋?是在一个被窝里孵吗?”说完自己先脸红了,文慧脸红得像块红布,她举着手追玉莺儿,玉莺一下就躲在急粥身后去,“急粥哥哥,你妹妹要打我。”
急粥拦了一下文慧,对玉莺儿说:“打你也活该,这么大丫头了,也不害臊,啥话都说。”
成城很淡定,他说:“人和母鸡的体温差不多,母鸡可以孵出小野鸭来,人在被窝里也可以孵出小野鸭来。”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学者。倒是引得大家都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哈拉库勒的天是湛蓝的,常常万里无云,初升的太阳也不耀眼,给零零散散的小沙包洒下一片片的红光,洪水浸过的灌木更加茂盛,原野绿油油的,野草喝饱了水,争先恐后地拼命往上长,都想多晒一些阳光,让身体里水分少一些,多吸收一些泥土里的好东西,它们不会撒尿,要靠火热的太阳来排出身体里水。
几只野鸭飞过来,落在路边的苇塘里,芦苇已经快有一人高,微风吹过,苇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一个苇塘连着一个苇塘,东一片西一片,弥漫到很远的地方。一些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上游弋,也有野鸭游来游去,母鸭带着小鸭,小鸭已经和母鸭一样大了。
成城想:“我的小野鸭也可能就在这些苇塘里。”
急粥的大妹妹文慧和玉莺儿同岁,在白沙包子的时候两人就一块儿玩,闹了一会儿就手拉手了,急粥的两个小妹妹文淑和文娴是双胞胎,她俩可能是成城跟不上队伍,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在后面走。
急粥给成钢和墩子讲怎样吃蚂蚱,在北沙包成钢品尝过他的烧马蛇子,现在想起来还想吐,因为成钢觉得那东西有毒,当时吃了急粥给他的一条烧得黑不拉几马蛇子,他吃完就跑到沙柳棵子后面去抠嗓子眼,赶紧吐出来了。成钢看急粥吃了好几条,也没有啥事儿,证明马蛇子没有毒,可是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想要吐,已经不是认为它有毒,只是因为它的样子太难看。成钢看马蛇子,可能就像是朴姬顺看张克礼,这是一种自然的本能的反应,真的不能算歧视,可是张克礼不这样想,他仇恨那些觉得他的相貌丑陋的人,男人和女人,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没有好人。张克礼不上学,也不好好上班,他沉浸在他的小说梦想里,读小说,也写小说。此时,张克礼正骑了一匹马,跟着王化成从成钢他们的旁边飞驰而过,马路踏起两溜烟尘。急粥说:“队长让他们去找牛,把队上的牛都找回来,几十头奶牛呢。找回来就可以做酸奶子喝了。”
小伙伴们一起说笑着,不觉时间过得也快,脚步也格外地轻快,转眼就到了大队部了。那时经济核算主要是在大队,小队只在大队的安排下负责生产,大队部是哈拉库勒的中心。教育、医疗、邮政,商店也都在大队部,沙包村离大队部最远,有两公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