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地主家出来,没走多远,眼雪亮就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去押龟田成去东大坝水利工地批斗了,现在提着这一篮子吃喝,让人看见,像是给成归田送礼去的。眼雪亮也不想去东大坝了,去了就要挖土方,要论挖土方,他连别人的一半也干不了,不说挣不了全工分,还总要看记工员的脸色,就连打饭的时候也觉得是受到了羞辱,大师傅打饭是按工分本给的。
眼雪亮还是要到东大坝水利工地去,去向工作组的朱耕组长反映情况,要求在大队部召开批斗大会,把历史反革命分子龟田成和顽固地主刘殿学一起批斗,掀开哈拉库勒阶级斗争的新盖子。
眼雪亮酒足饭饱,提了一篮子酒肉,歪歪斜斜地沿着村路向东走。太阳有两树高了,正是各家做午饭的时候;雪花儿越发地细碎了,又起了西北风,天色混沌;太阳出来了,很大的一片光,在漫天的飞雪中,也没有个边界,白亮的一个点儿,向外晕染过去。
可能是酒的作用,眼雪亮有些跛脚,好像是左腿短一些,一拐一拐地走,身子就一直朝左倾着,雪盖了厚厚一层,也看不出个路来,眼雪亮不自觉地朝着左边弯弯地走过去。他可能是觉察到了方向不对,就又朝着右边儿拐过去,可走着走着,又不自觉弯到左边去。眼雪亮把左手提着的那只装了酒肉的篮子用右手㧟起来,嘴里还说着:“这样压着点儿,就不左倾了。左倾和左派有啥区别吗?都是左,左是革命的,没错啊,可是我怎么觉得我是走到沙包上去了。”
眼雪亮心里燥热,摘下帽子,西北风从后脖梗子吹进后背,他打了个寒战,两条清鼻涕流出来,他用左手袖子抹去了。眼雪亮觉得应该喝一口酒,还觉得这冬天刚到,光着身子穿破皮袄真的很难过了冬去,要是搞个“斗地主均贫富”就好了,最起码可以把刘老大的身上的新棉袄扒下来穿。又想起抄龟田成的家,有那么多呢子的、皮子的衣服,自己为什么没拿几件回家,这都怪那个刘大炮让大成子盯着,后来怎么王广禄来了,就让把抄来的东西还给龟田成的老婆了呢,这王广禄他到底是哪边的?
眼雪亮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酒瓶来,拔下塞子,大大地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下去;又喝了一口,咕噜一声咽下去;接着又对着瓶口,仰起来,咕噜咕噜咽了两大口,从嗓子到肠子顿时热乎起来;眼雪亮又喝了一口,赶紧把瓶子塞上,想是怕酒味跑了。
眼雪亮把酒瓶放进篮子,用油纸盖一下,朝前快步走去,快到村口的时候,觉得腿越来越不听使唤,迈步子就不利索。眼雪亮抬头看看天,天上闪着白光,霎时温暖起来,他眯缝着眼睛,觉着头脑也有一些眩晕了,天地都在旋转。眼雪亮倒下去,倒在雪地里,他想爬起来,可是四肢软绵绵的,雪地也软绵绵的,像一张软绵绵的床,眼雪亮还是跟了大胡子去红旗公社借船的时候,住了公社的招待所,才睡过这么柔软的床……
眼雪亮睡着了,也可能从此再不会醒来,雪花儿落在他身上,过一两个时辰,天地一片洁白,眼雪亮就会掩埋在这一片白茫茫里。
“这不是眼治安吗,怎么睡在这里啦?看,都快给雪埋了。”大胡子坐着急粥赶的雪爬犁从大队部那边来,刚一进村口,就看见眼雪亮倒在雪地里,鸡鸭鱼肉,撒了一地,地上有厚厚的雪,酒瓶没有碎,瓶盖子也是塞好的,一瓶满的,另一瓶还有大半瓶。大胡子心想,这龟田成还真的在家喝酒庆祝来着,被眼雪亮抓了个正着,可惜这眼雪亮受了贿赂,吃了人家的嘴短,喝了人家的腿软,没有押着龟田成去工地批斗,自己竟然倒在雪地里,要是不被我给碰上,起了风,可就埋在这儿了。就是眼睛再雪亮,要看到眼雪亮,也得待到来年雪化时了。眼雪亮没有倒在路上,他是倒路北边的沙包子下面,要不是急粥套了一匹生马,没控制好,马拉着爬犁窜到路北去,眼雪亮就在雪里凉了。大胡子摸摸眼雪亮的口鼻,还有热乎气儿。
大胡子和急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眼雪亮放到爬犁上,直奔贾瞎子家去。“老贾,这个眼雪亮还活着呢,就先放在你们家吧。我来的路上,在村口那边,看到他在雪地里躺着呢。这酒肉我带走了,等他醒了,你把他送回家去,你不要说酒肉的事儿,他要问起来,你就说没看见,不知道。我带着爬犁队现在就出发了,从这儿向北穿戈壁,估计天黑就能到,等你送眼雪亮的时候,到大队部打个电话给公社。”
十架马拉雪爬犁一字排开,他们是:钱解放、成革命、李靠河、贾敦瑀,还有二队的两个后生,贫农贺老五家的大儿子贺南山,中农田迎春家的田水旺,还有马土匪的儿子马化龙,干瞪眼的儿子邓卫国。最小的是墩子贾敦瑀,他只有十四岁。
贾瞎子说:“眼雪亮的眼睛都睁不开,这回不雪亮了,这要是醒不过来,或者醒过来有个好歹,我可负不起责任。要不你留下来管这货,我带了这群孩子去公社,我又不是不认识肉包子,去了我就讲是眼雪亮倒雪地里没醒过来,你在家救人,来不了啦。”
大胡子说:“我看没事儿,就是喝多了,这气喘得还匀着呢。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是我从雪地里把他捡回来的,死活也没啥好说的,不用你担什么责任。你现在就快去找老牛,再把张滑头找来,看看有没有啥要紧的,该打针就打针,该送医院就送医院,我在队里也没啥用。这林姑娘刚刚拒绝戴大红花受奖,现在我再不亲自带爬犁队去救灾,那上边的领导怎么想?会对咱们队有看法的。”
贾瞎子说:“好吧,我这就去找张滑头,你也快带着孩子们出发吧,这天好像是要变。小心点儿,要是刮起冒烟雪就不要硬闯,在恰里巴克住一宿,不要赶夜路。”贾瞎子说完就去马棚牵马,骑了光屁股马去大队部找菜园子牛和张滑头。他想,既然酒肉都被大胡子拿走了,就不要提这事儿,听大胡子说,眼雪亮这是在龟田成家又吃又拿,喝多了,倒在了路上,这事儿扯出来,是惹麻烦,万一眼雪亮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事就复杂了,再说龟田成这家人不错,特别是柳云,缝缝补补的,帮了自己不少的忙,那成钢和墩子可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我是瞎子,有名的贾瞎子,我啥也没看见。
贾瞎子去马棚找玉素甫了。大胡子挨个看了爬犁子,看爬犁队队员的穿戴,认真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大手一挥:“出发!”
爬犁队如一条龙,向北,出沙包村,过北大田,在皑皑戈壁上蜿蜒前进,雪花越来越细密,西北风越来越紧了。
大胡子带了爬犁队出发不久,贾瞎子骑了光屁股马找到了找来了菜园子牛百顺和滑头张醒根。眼雪亮躺在贾瞎子家的炕上,炕烧得暖烘烘的,眼雪亮脑门上出了汗,嘴巴干裂了口子,秦明月烧了一壶奶茶,倒了一碗,晾着。贾瞎子就带了牛菜园子和张滑头进了门,张滑头摇一摇眼雪亮,眼雪亮张开了眼,惊异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呢?牛主任,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刘地主张灯结彩,放炮办酒席,给他那个地主娘祝寿,真是四无鸡蛋。”眼雪亮以为“肆无忌惮”就是“四无鸡蛋”他知道不是一句好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会“四无鸡蛋”。秦明月把奶茶端来,温吞吞的,让眼雪亮喝下去。
牛菜园子示意眼雪亮安静,让张滑头瞧病。
张滑头给眼雪亮把了脉,又有听诊器在前后心听了听,问:“眼治安,你感觉哪儿不舒服吗?”
眼雪亮说:“头疼,口渴,肚子胀,觉得要出来了。”说着“哇”一声,吐了贾瞎子一炕。贾瞎子赶紧卷了毡子,拿到外面的雪地上用铁锨铲了雪,反复地剐蹭敲打,弄个大概干净,等秦明月烧了热水刷洗吧。
眼雪亮把胃里吐了个干净,又喝了几碗奶茶,酒也醒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努力去想,只记得去了刘地主家,刘地主给他娘祝寿,刘地主几兄弟都在,老小刘殿雄最讨厌,还搬出肉包子给自己撑腰壮胆。后边的事儿,就一点儿也想不起了。
牛菜园子问眼雪亮:“眼治安,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是在龟田成家喝的?他是什么人,你怎么能跟他坐在一个桌上喝酒呢?你不来是押他去东大坝批斗吗,是不是这酒一喝,话就不好说了?”
眼雪亮说:“我没去龟田成家,我记得是在刘地主家喝了酒,我那只是为了暖和一下身子,糖衣我吃了,炮弹我要扔给他。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该批斗还得要批斗,反革命和地主都不能放过。”
秦明月生的儿子取名叫根儿,根儿都会说话了,拉着贾瞎子的手叫:“爸爸,抱抱。”,贾瞎子抱起根儿,嘴咧得快到耳朵根子了。牛菜园子卷一支莫合烟,抽了两口对贾瞎子说:“瞎子,还得麻烦你赶爬犁把眼治安和张医生送回去,老胡同那儿有些铁你送到工地郑铁匠那儿去,让他打些冰雪马掌,这眼瞅着要用了。”
队上的小食堂还开着,郑铁匠的老婆于水仙做饭,铁匠也到东大坝去了,铁匠炉子支在那儿,有钢钎十字镐的随时要修理打尖儿。张滑头也说要上工地去,这两天工地上有手脚冻伤的了,张滑头弄了些辣椒秆儿和茄子秆儿,要拿去工地煮水,给冻伤了的人泡手泡脚,于是,贾瞎子赶了爬犁送张滑头去工地,送了眼雪亮先回家。牛菜园子对眼雪亮说:“好好歇着,有事儿明天再说。”
贾瞎子的媳妇用热水刷了毡子,搭到门口的栅栏上,牛菜园子回家去,贾瞎子赶了爬犁子向东出村往大队部那边去了,菜园子牛百顺朝家里走,心想,这个大胡子,弄了那么多好吃的,还有酒,也不给我留点儿,下次有什么好吃的,你也休想我拿给你。牛菜园子听贾瞎子说眼雪亮睡在雪地里,拿了一篮子的鸡鸭鱼肉,还有两瓶酒,都被大胡子带走了。贾瞎子是见了牛菜园子,没忍住,就把酒肉的事给秃噜出来了,还嘱咐牛菜园子,跟谁也别提这件事儿了。
牛菜园子朝着贾瞎子喊:“瞎子,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到巴依哈孜那儿打两瓶酒来。”菜园子想,家里小鸡还有三十来只呢,杀两只解解馋,这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肚子里寡得肠子贴了肚皮了。队上的事情又多,缺吃少烧的,还有眼雪亮这样的人总是揽些没啥用处又多是麻达的事情,真是让人心里攨挠得很,可是现在就这样多事儿的人吃得开,你不顺着他,他就上纲上线,扯到路线问题、阶级斗争上去了,向上边告你,一告一个准儿。本来龟田成出了监狱了,他儿子到门市部买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眼雪亮非得弄个什么反革命分子示威,这回他喝了刘地主的酒,醉倒在雪地里又会怎么说。
菜园子想着想着就走回了家,进门就让他老婆马素芹杀鸡做饭。
“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也没有睡过个舒坦觉,今天哪儿也不去了,在家好吃好喝好好睡上一觉,正经地和你不正经一下子。”
马素芹红着脸,连忙出去抓鸡。
眼雪亮回到家,他老婆李春花又跟他嘟囔起来:“你说这日子叫你给过的,整天糊糊窝头的,嘴里寡淡的都想吃屎。你连一小块儿咸菜也弄不回家来,你让我和孩子咋过嘛。你看人家韩佳玉嫁给了牲口王,真是要啥有啥,家里养了鸡,天天有鸡蛋吃,牲口王劲大着呢,炕都搞塌掉了,韩佳玉的脸红扑扑的,像个要下蛋的母鸡,人家过的那才叫女人过的日子。”
眼雪亮想,韩佳玉养鸡,那还能不吃公家的饲料?下了鸡蛋就应该归公。虽然眼雪亮也知道“君子固穷”,“艰苦奋斗”的道理,可是就忽然想起刘地主家的鸡鸭鱼肉,羊羔美酒来了,想起自己好像是从刘地主家㧟了一篮子好吃食,还有酒,自己还在村口那儿喝酒暖身子了,可这酒肉都到哪儿去了呢?
这时候眼雪亮那篮子酒肉就放在贾墩子的爬犁上,爬犁装了些干草,干草扒开个坑,篮子就放在那个草窝窝里,大胡子在篮子边门边的干草上坐着,大胡子,拿出那大半瓶酒,拔下瓶塞儿中,喝了一口,把瓶子递给墩子说:“来一口,驱寒。”
墩子接过瓶子,大大地喝了一口,咕噜一声咽下去,把瓶子还给大胡子。
“驾——”墩子轻抖缰绳,马儿就“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向前照直走,见雪梁子就绕过去,挑雪不厚不薄的地儿走,看到那个山口了吧,就朝着那个山口的方向走,到河边就是恰里巴克,那儿有一个农业队和一个牧业队,人和马就都可心歇歇脚,看看怎么过河。往北有个吊桥,咱们这些马没走过,可能一下弄不到桥上去,实在不行咱们就把爬犁拖过吊桥去,然后到牧业队去借马,这天越来越冷,过一夜,明天河面一准封冻,别说过爬犁子,就是大车也能过。”
墩子说:“知道了,胡子伯伯,您就放心歇着,打个盹儿。”
天地一片苍茫,浑然一色,只有远山显出一抹斑斓的青色;布尔津河从山的那边来,河谷的林带像一条灰色的蟒蛇蜿蜒着,向西南延伸过去,在布尔津县城那儿,与额尔齐斯河连在了一起。
墩子赶的马拉雪爬犁跑在最前头,那是一匹枣红马,高大威武,后面九架爬犁子,间隔十来步远,踏起一路雪雾来。大胡子拿起酒瓶子,拔下瓶塞儿,喝了一口酒,回头大声问跟在后面的成革命:“革命,你昨儿晚上去门市部给你爹买酒了?”
革命说:“买了两瓶,我爹喝了一瓶,说水兑得也太多了,不是水酒,成酒水了。”
成归田又喝了一口酒,塞上瓶塞儿,自言自语道:“这眼雪亮的酒真不赖,不像是从龟田成家拿的,龟田成有这么好的酒,怎么还让革命去买兑水的酒呢?”
戈壁风越来越大,刮起了冒烟儿雪,爬犁队迎着风雪,迤逦前进。一股寒流正从西伯利亚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