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大自然的恩赐,感谢洪水的惠顾,哈拉库勒家家都有鱼吃。午饭过后,生产队敲犁铧板子的钟声响起,小三队差不多家家都有人从地窝子里钻出来,打着混合着鱼腥和窝头味道的饱嗝儿,向村子东头小三队办公室边儿上的天然小广场去。那是不小的一片盐碱滩,洪水过后没有了白碱末子,干净的黄沙夹杂着鹅卵石,平整干净,连碱草都不生,小三队的社员集会都在这里举行。
三小队办公室门前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上面挂着一块犁铧板子和一根拖拉机链轨销子。李编筐举着那面用成钢妈的新被面儿做的旗帜,来到十字架前,成归田用链轨销子响了那块犁铧板子,这就是小三队的钟声,上班集会都敲它。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碱滩小广场,成钢的爸爸成归田站在挂着犁铧板子十字架下面,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左手叉腰,右手挥着指向前方,头戴貂皮帽,身穿皮夹克,很像电影里列宁演讲的样子。睡了半晌,成归田的眼睛还是有些红,声音也有些沙哑:“一场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我们哈拉库勒已经落后了,我们要迎头赶上去。我们要造反,造反有理!”成归田右手高举,然后用力向下,握紧了拳头,“我们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革命精神。”
人们就议论起来——
“皇帝不是早就没有了吗?”
“有,在东北的监狱里呢。”
“皇帝在监狱里,没有马骑,咋个拉下马么?胡说着嘞。”
“就是那么个意思,就是胆子大的意思,不是真的拉下马。”
下面的人嚷嚷着,有一个大声问:“造反记不记工分?”
成归田说:“我们现在去大队部,成立造反队,这是政治活动,记工分。”
“开会记工分,不去是傻子,你是副大队长,算不算是当权派。”
成归田说:“这就要看站在哪一派了,我站在革命群众一派。”
李编筐在前面举着红旗,大家跟着,吵吵嚷嚷地走着,到大队部去。大成子给成归田牵来了白马,成归田说:“我要去巴依哈孜那儿买些红布做袖章,你跟上队伍,维持秩序,放手发动群众。”
大成子朝着队伍那边紧跑几步就追了上去。成归田跨上白马,“驾”的一声,两腿一夹,朝着眼镜田青家去了。到了眼镜家,也没有下马,只在门外大声喊:“田青同志,到大队开会去。”眼镜田青就从她家的门洞钻出来,成归田骑马站在沙包边,眼镜田青过来,蹬上土墩子,一骗腿儿就上了马,搂住成归田的腰。成归田一抖缰绳,马儿绕过沙包子,从小路往巴依哈孜的门市部那边去了。马儿在轻盈地奔跑着,可能是为了暖和吧,眼镜田青的手就摩挲着从成归田腰间伸了进去,成归田便心猿意马起来。沙包子后面有些个羊圈,那是春天牧民转场时接羔的,平时没有人,眼镜田青说:“归田大哥,我要去那儿撒个尿。”眼镜田青指着路边沙包子旁边一个羊圈说。成归田策马向羊圈奔去。成归田和田青一起尿尿,成归田尿出一条线,田青尿出了一个坑。
成归田牵着眼镜田青的手从羊圈出来,一马双跨到河边,路过巴依哈孜的门市部时,进去问了问,门市部的红布一大早就被大队会计张醒根全都买走了。成归田骑白马驮着眼镜田青,从巴依哈孜门市部那边下去,走河边,绕了个圈,朝着大队部去。
大队办公室前聚集着不少人,分成两群,一群在李编筐举着的“红星战斗队”旗下,一群没有打旗,是两个人拉着大红横幅,横幅上写着——将革命进行到底——革到底战斗队。横幅下张醒根正在演讲,他的声音不高,动作也很拘谨,口齿也不多么利落,是没法和成归田相提并论的。
“我们要打倒当权派,不要他们控制我们,我们要真正地做主人,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夺回来。”张醒根怯怯地说。
“我们没啥东西,来的时候啥也没有,连穿的都是公家发的。啥是属于我们的?”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公家的就是属于我们的。”
“公家的东西不都是你们几个管着的吗,你们不发,我们也拿不到啊。——抢行不行,犯法不?”
听到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些不着调的话,张醒根就无话可说了,或者是不敢往下说了。成归田走过来,问:“张会计,革命啊?”张醒根说:“同革同革,打倒当权派,打倒孙华盛!”
成归田说:“我们恐怕是不同。”他朝前走两步,向着张醒根身后的人们大声地说:“孙华盛同志现在还是我们的县委书记,他在战争中残废了一条腿,没有他们的英勇作战,流血牺牲,哪有我们的今天。大家再想一想,没有他带领战士们挖渠引水,屯垦戍边,哪有戈壁绿洲,哪有今天的哈拉库勒?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咱们不能忘本啊。孙华盛有错误我们就批判他,只要他不是死不悔改,我们就不能打倒他。我们要打倒的是新疆最大的走资派。”
打倒武德懋是定好了的,和县上的王广䘵是一派的,至于打不打倒孙华盛不重要,打也行,保也行,现在要保孙华盛完全是战术需要,是要和张醒根争群众。
“是啊,咱们没有吃,没有穿,当盲流跑到这里,现在有吃有穿,没有孙书记带人挖渠开荒,哪里会有粮食牛羊,咱们吃石头啊?我们不打倒孙华盛,我们支持王骨碌。”下面的人都议论着,他们把王广禄叫成王骨碌,以前大胡子他们背地里也叫王广禄是王骨碌。
也有的说:“别跟王骨碌,风一刮就骨碌了,不稳当,我们还是跟刘大炮一伙,大炮厉害,火力强。”
成归田说:“不打倒孙华盛的人站到红星战斗队的旗下来吧。”张醒根后面的人有一大半就跑到这边来了,也有的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的。
小四川欧阳铭武从河边来,扛着一小捆柳条子,有人把他拉过来问:“你是参加红星战斗队还是参加‘革到底战斗队’?”欧阳铭武说:“肯定是‘割到底了’,不割到底不够长嘛。”小四川说的是割条子,结果小四川被踢了两脚,来问他的人是大成子和张克礼。
小四川本想绕过人群去,结果就有两个人追过来问:“你是打倒武德懋,还是保卫武德懋?”小四川一想,武德懋是什么人,是新疆最大的官,怎么敢打倒呢?他说:“当然是保卫武德懋了。”结果他挨了两拳,追过来拉住他问的,一个是外号叫“老胡同”的胡同理,一个是大家都叫“小天津”的天津支边青年苟全礼,这两个可是哈拉库勒的头面人物,他俩是站到“革到底战斗队”这边儿的,是张醒根的左膀右臂。胡同理是做小买卖的出身,苟全理的爹是个剃头匠,胡同理和苟全礼在哈拉库勒可不是一般人儿,一个当着记工员,一个是理发员,这两大员是社员们不敢小觑的,没有人敢说用不着他俩,他俩也给张醒根拉了不少人。
“左派右派都分不清,不打你打哪个?”张克礼说。
小四川欧阳铭武,把柳条儿捆子往地上一撂,挥舞着镰刀喊:“见了鬼了,什么左派右派,老子是中农,就是个中间派,我啥子猫也不打,啥子猫也不保,谁要再问我猫的事情,我就砍了他个龟儿子。”
人们看着欧阳铭武,笑起来。“真是个迷糊,迷糊劲儿上来了,都别惹他。”
是啊,迷糊劲儿上来,都别惹他。没人再惹欧阳迷糊,他扛着柳条回家去,单身汉也无所谓家,只是两间地窝子而已,迷糊住的是那种 “半地窝子”,有半截在地上面,是干打垒的土墙;半截在地下面,是挖下去的一个窖。
眼看着“革到底战斗队”的横幅下人没有几个了,胡同理从斜背着的绿书包里拿出一卷子红袖章来,抽出一个,双手把袖章展开,高高举起来,高声喊道:“大家快来看,口说无凭,有袖章的才算是革命造反了,参加‘革到底’战斗队的,过来拿袖章了。”说着给张克礼戴上了红袖章,接着又给这边横幅下面的都戴上了。接着高声喊叫:“不多了,快过来领吧,晚了就没有了。”于是,那边就有人跑过来戴红袖章,过来慢的,就没有戴上,张醒根说:“要加入的先报个名,我们研究批准了就发袖章。”
听了张醒根说,下面便有了议论——
“报个名吧,怕晚了就加入不上了。”
“为啥要加入他那边?”
“我听说这次运动,就是要打倒当权派,打倒孙华盛是对的。再说这边还发红袖章哩,戴红袖章才算是革命。”
“孙华盛开荒种地,我们才有了饭吃,我觉得打倒孙华盛没得道理,不牢靠,我不参加。”
“听说上边儿叫他开荒书记,说他只知道挖渠开荒,走的却是资本主义道路。”
“我觉得还是再看看,我哪个也不参加。”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就分成了差不多的三个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