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草草收场了,晓露对大胡子说:“胡大爷,我要把机器放到你办公室去。”新疆的穆斯林称真主为“胡达”,汉族人按照自己的习惯加个“爷”字,比如俗语有“老天爷”的说法,“胡达”就成了“胡达爷”,讹变为“胡大爷”。晓露把大胡子叫“胡大爷”戏谑中也带着亲切,大胡子听了很受用。大胡子乐呵呵地对晓露说,“我去给你开门,你快收拾搬过来吧,早点儿回家看你妈去。”
成钢帮着晓露收拾广播,把机器搬进大队办公室去。办公室里,大胡子的背后靠墙摆着一个从库房搬过来的货架,大胡子把货架腾出一层来,给晓露搁放广播设备,大胡子对晓露说:“晓露,你随时可以来办公室拿这些机器,如果没开门,你就到我家去,我家有一个备用的钥匙。”
晓露说:“好,我不想放到宣传队那边,是因为怕有人乱动,用的时候出毛病,我明天早上早些来检查调试一下。”晓露放好机器,带着成钢出了大队部,直接回沙包子村去。
夕阳西下,彤云密布,天上又飘下雪花儿来,纷纷扬扬。沙包子村那边儿,地窝子已经生了火,暖暖的。柳云蒸了一锅洋芋,成城在炉板上烤洋芋片儿,灶膛的火把他的脸烤得通红。二哥整个下午都在家门口拾掇一个马拉雪爬犁,黑虎围着他,转来转去的,二哥让成城进屋去,说是外面冷,其实是嫌他碍事儿,怕碰着他,又得回答他一些古怪的问题,耽误干活儿。
爱国扛着行李跟在龟田成后面,龟田成气宇轩昂地走进地窝子,俨然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接受着柳云带着孩子们的肃然起敬。龟田摘了皮帽,拍了拍肩头的雪,径直坐到炕沿儿上,脱了鞋子,挪到炕里去,面南背北,在小炕桌边盘腿坐下来,很威严的样子。柳云看了成归田一眼,问:“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成归田说。
爱国把那个大旅行包放到炕说:“戴了个历史反革命帽子,是‘四类分子’,管制劳动,还能有什么事儿,再有事儿就是枪毙了。”
成归田抓起炕桌上的茶碗,朝着爱国砸过去,爱国也不躲,碗带着热水,砸在爱国的肩上,滚落在地上,叮叮当当,滚到灶台那边去了。
柳云自言自语道:“我做饭去。”
当家的回来了,从监狱里回来,一大铁锅的蒸洋芋显然是不能当晚饭的,那只能是自己和孩子的晚饭,而对一个刚刚光荣出狱的英雄来说,那不仅是怠慢,简直就是侮辱。
上次去县城探监的时候,知青办的葛主任葛大旺的老婆刘秀莲送的白面,只给成钢和成城兄弟俩做了一顿包子,就再没有舍得吃。爱国和革命兄弟俩上工地前,起早睡晚地在队里收过的洋芋地里溜回不少洋芋来,洋芋丝和包谷面蒸团子,放些油盐,又省面又好吃,从队上领的回销粮还省下不少来。中午革命回家的时候,带回几条狗鱼来,贾瞎子确实眼瞎,成革命就在他眼巴前儿,用蒲草帘子裹了鱼,当行李卷儿背了回家,他愣是没瞧见。
柳云在大铁锅里炖了狗鱼块儿,又在小盆里和了一小块儿面,准备给成归田擀一碗面条。爱国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柳云,说:“妈,这是盖厕所时候,队上给发的三块钱,我花了一块,买锯条了。”成爱国从锅里拿了两个洋芋,说:“我回工地了。”走到门口,停下回头对成归田说:“爸,现在好人有戴帽子的,没戴帽子的也不见得就是好人,没啥,戴个帽子真不算啥。”说完,推门出去了。
成革命是平时挨他爹揍最多的,大多是因为逃学,打鱼摸虾,招猫逗狗一些事儿,现在见老大成爱国挨了打,知趣地出门劈柴火去。
雪下得越发大了,成爱国迈着大步,背着风雪,向东大坝水利工地去,雪花儿愈加大了,漫天飘下来。刚出村口,就看见成钢跟着晓露,迎着风雪并肩走来,“大哥,你去哪儿?天都快黑了。”成钢迎上去问爱国。
爱国闷声闷气地说:“我回工地去,明早还要干活儿呢。”说着朝晓露点点头,爱国看到下午的时候,晓露一直是和成钢在一起的,爱国和晓露不算是朋友也算是熟人,从前是一起跳过革命舞蹈的,现在身份就完全不同了,晓露是革命干部,而自己则成了四类分子女子,于是,也好像没有什么话说,只想快点离开。
晓露向爱国摆摆手,拉了拉成钢说:“我明天一早要来把广播检查一下,也可能要到工地上去。”成钢看着爱国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漫天飞雪中,晓露对成钢说:“咱们走吧,雪越下越大了。”
晓露把成钢送到家门口说:“我回家了,明天是星期天,如果没有啥事儿,你明天早些来我家,我在家等你,咱们一起到大队部去,你可以帮我搬广播。”
见晓露送了成钢回来,革命向晓露打招呼:“晓露来了,进屋坐吧。”
晓露说:“不了,我还没有回家呢,我得先回去看我妈去了,等有空儿了,过来找姬顺玩。”
找姬顺玩为什么要跟革命说呢?革命觉得晓露这话里有话,成钢心里还是把姬顺叫二嫂的,这还是玉莺开始这样叫的,姬顺倒也没有因此恼过。
成钢径直走进屋去,成城已经停止了烤洋芋片的工作,一双小手黑黢黢的,把一小摞洋芋片在案板上翻来覆去。
豆大的油灯在炕桌上昏黄地亮着,成归田的脸色阴暗昏沉,他伸手从炕台上拿起那一盏玻璃罩子灯,取下灯罩,嘴对着灯罩呵气,然后用一块报纸轻轻地擦拭,一会儿玻璃灯罩就锃光瓦亮了。成钢从小看到爸爸在家里做的唯一家务就是擦灯罩,最让他佩服的也是他爸成归田擦灯罩的手艺。
灯罩擦亮了,成钢连忙去拿了半瓶煤油来,家里就这半瓶煤油了,成归田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也没有点过煤油灯。晚上就用一个小碗装了羊油,用棉线当捻子,点着豆大点儿亮。煤油添满了,罩子灯点亮了,满屋清澈的光辉,成城高兴得竟也忘了害怕,叫起黑虎来,黑虎摇着尾巴从外面进来,蹲在成城的身边。
“成钢,去叫你二哥一起去买瓶酒来,随便打一瓶煤油回来。”柳云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来,递给成钢,正是刚才爱国给她的两块钱。
成钢出门对二哥说:“哥,妈让咱俩去给爹打酒去。”
革命直起腰,看了看西边的天,红彤彤地,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漫天大雪来。二哥革命将长柄大斧轻轻一抡,剁在劈柴垫着的木头墩儿上,从旁边拿起用汽车避震钢板打的短把儿小斧头,别在腰间,问成钢:“妈给你几块?”
“两块。”成钢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二哥革命。
“二哥,路这么远,咱们走去走来,一来一回,可就晚了,这风雪也可能就大了,不能套上你的爬犁吗?”
“好,我这就去马圈抓马去,就说是要试试爬犁,也是该试试,哪儿有不合适的,趁早就收拾好了,明天就要出工拉活儿了。”
革命说着就去马圈牵马套爬犁,小哥儿俩坐上爬犁,地面已经有了一层雪,爬犁如船马蹄儿轻,刚挂了掌,嗒嗒的铁蹄敲打着薄雪的路面,雪地里留下两行爬犁印儿,那雪越发地大起来,雪花儿如鹅毛般,漫天飞扬。
爬犁出沙包子村,向南,然后转了个大弯儿,直向东南方,背着风雪疾驰,过了一片苇湖,就看见张淑娴正在风雪中前行,穿着大红的毛衣外套,头上围着雪白的毛围脖。
“吁——”革命一拉缰绳,马儿放慢了脚步,爬犁在张淑娴身边缓缓地走,成钢问淑娴:“张老师,你这是去哪儿啊?上车吧。”
张淑娴靠着成钢坐下,说:“我要赶回工地去。”
“我大哥也是急忙赶回工地去,饭也没吃,明天早点起来去不行吗?这天越来越黑,雪也越来越大了。”
革命说成钢:“小孩子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不该问就别多问。淑娴姐,我送你去工地,一会儿就到了。成钢,你就先去门市部买东西,我去送淑娴姐,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就回来了。”
张淑娴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一块钱的票子来,塞给成钢说:“成伯伯回来了,我回沙包子就是想看看他,可是,我妈跟着我,寸步不离的,也没法儿。我一直朝你家看来着,我看见爱国出门走了,想他可能是回工地了,我也不想在家里怄气,也跟着回工地去。咱们的爬犁快,一会准能追上爱国。姐身上就这两块钱,你拿去给成伯伯打瓶酒喝吧,姐也不能去看他。”说着就流下泪来。
爬犁到了大队部,成钢在路边下了爬犁,去门市部,革命快马加鞭,载了淑娴直奔东大坝水利工地而去,过二小队不远,就追上了爱国,爱国上了爬犁,紧挨了淑娴坐下,感觉热乎乎的。马拉雪爬犁飞奔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