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前面是宽阔的草地,门前的草被学生们踩倒了一大片,趴在地上不死也不长,纠结成了绿色的草毡。草毡前面的草色青翠,深已经及膝,一些不知名花儿——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零星地开着小小的朵儿。学校前面的几棵大柳树枝繁叶茂,鸟儿婉转地叫着。树影儿映在墙上,透过斑斑点点的光来,照满墙的大字报上,刺眼地亮。在边角上,解放看到了半张白纸上写着“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赵红梅”,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还挺好看。解放笑了。
“解放,你来啦。帮我抱一下作业,我打下课铃。” 晓露从教室出来,把一摞作业捧到解放的怀里,“当当当”地敲起钟来。
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解放跟晓露进了办公室,成爱国也在,他在和张淑娴说话,冲解放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晓露让解放坐,她说:“昨天田队长来,给张老师我和下任务,让我俩和你们俩排两个节目,他俩演《老两口儿学毛选》,咱俩演《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其实,眼镜田青是通知晓露和张淑娴排练节目,搭档自己找。张淑娴自然是挑了成爱国,两人心里都美滋滋的;晓露就想起了解放,她是在食堂做饭的时候和解放认识的,对这个又勤快又稳重的小伙子充满了好感,她发现解放对红梅的爱护,就在好感中又多了些敬重,眼镜说让她自己找搭档,她就马上就想到了解放。
解放很高兴,说:“没问题,我随时可以来排练。”解放一直坚信,靠努力,像雷锋一样努力做好事,就一定能改变命运,他不会放弃一切表现自己的机会。社员的生活是过于单调了,按时上下班,业余时间也没有多少私活可以干,特别是四类分子和成分不好的人家,干私活儿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大多数的社员不怎么识字,就是识字的也不怎么读书,因为无书可读,有书也不敢读,读书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怕被人举报,被揪斗。现在要跳革命的舞蹈,真的是非常好的文娱活动,而且是以革命的名义,非常荣耀地开展的,要不是跳革命舞,一男一女在一块儿那么近地蹦跶,有时候还拉手搂腰,那一定就是算是耍流氓、搞腐化,抓起来,挂了破鞋游街的。解放听说让他跟漂亮的晓露一起跳革命舞,喜出望外。
张淑娴对解放说:“爱国和我,你和晓露,我们一起,今天下午就开始,到大队会议室去排练。”
解放从晓露的办公室出来,四处看,没见红梅,看见他小弟弟钱新生正在草地上和同学打沙包。解放把新生叫到一边问红梅在哪儿,新生说红梅被她爹叫回家了。一说起红梅她爹赵狗屎,解放就像是踩到一泼狗屎,光明的心情一下就阴了一半。他不认为赵狗屎是仇人,但他确定赵狗屎是个坏人,自己和红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想有空儿找拐宝说说,拐宝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什么,解放还没想好。
赵狗屎当然不认为自己是个坏人,没有多少坏人认为自己是坏人,虽然他知道很多人都说他是坏人,可是自己没有干过什么坏事,没干过坏事的人能算是坏人吗?
赵狗屎不记得他有过娘,他记得解放前,他爹给地主扛长工,他给地主家放猪,他们是逃荒的外来户,在村子里受尽了欺负,后来他积极参加斗地主搞土改,解放的时候他当了村干部,还娶了原来的东家的闺女,那可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闺女。谁能想到村里的孩子射箭玩,意外碰巧就射瞎了赵狗屎老婆的一只眼。他的心气儿一下就泄了,后来又生个女儿成了哑巴,生个儿子成了瘸子,他的心气儿彻底泄光了,赵钩实就变成了赵狗屎,越过越穷,全靠救济活着。后来靠救济也活不下去了,就当盲流来新疆了。为了吃饱,赵狗屎也提过气,可是一吃饱,就又泄下去了。也就是搞阶级斗争像抽大烟似的,能让他提起神儿来。
上次斗争大会上,就是钱解放替他爹挨斗的那场大会上,赵狗屎的哑巴闺女赵红梅上台,摔牌子抱解放,让赵狗屎丢尽了人,更害怕生米做成熟饭就不好收拾了。赵狗屎也不顾红梅的年龄还小,就着急忙慌地要把她嫁出去。
赵狗屎通过李编筐,托了李编筐的堂哥李玉林,把红梅介绍给了公社供销社主任许三更的傻儿子许建设。许建设二十四岁,中等个头,黑胖,脸上总是鼻涕拉塔,流着哈喇子,一年四季都不系扣子,露着又脏又胖的肚皮。许建设吃喝拉撒也都会,也不惹事,每天吃过饭就两手端着个破盆子当方向盘,“呜呜——嘀嘀——”地喊着,满大街“开汽车”,人们也都挺喜欢这个人畜无害的傻子。
许三更有三个孩子,只有许建设这一个儿子,自然要不惜血本给他娶个媳妇。今天,天还没亮,许三更就坐了唐牌子开的“羊毛车”,跟着媒人李玉林,带着傻儿子许建设来到赵狗屎家。一见红梅就相中了,爽快地掏了八百块钱彩礼,直接带了哑巴红梅去公社登记办证,摆酒成婚,赵狗屎跟着去了。
唐牌子的“羊毛车”刚走,拐宝去找钱解放,出门就看见解放从家里出来,他拄着解放给他做的那根面蛋子木的拐杖,一瘸一拐的,他追不上解放,就远远地跟着来到了大队会议室。拐宝把解放叫出来,拐宝说:“解放哥,我姐被一个傻子娶走了,她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解放想起了拐宝家门前那辆汽车,虽然没有想到那就是来娶红梅的车,但对拐宝说的也没有多么的惊讶。这对解放来说,是解脱,应该感到轻松,可是解放的心里很难过,他觉得是自己辜负了红梅,他无能为力,无能的辜负也是辜负,是一种更让自己心痛的辜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因为娶走红梅的是个傻子,解放认识那个傻子,一个不懂人事的傻子。
解放说:“是我对不起她。”
拐宝说:“那家有钱有势的,傻子脾气也好,傻子他爹也是很和善的样子,红梅嫁过去受不到罪,是享福去了。”
解放说:“是享福,我应该替她高兴才对。”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
拐宝说:“解放哥,那天开批判会的事,也不能全怪我爸,就是没有我爸,那个批判会也还是会开的,斗谁不斗谁,也不是他说了就算。“
解放说:“我跟你爸也没啥关系了,你找我玩,他也不用担心你会嫁给我,没事儿了,你回去吧,队里让我来排节目,里边等着呢。”
拐宝转身走了,他去木工房了,在那儿干活,挣半劳力工分。解放进会议室排练节目,“你看,我来晚了,又出去,耽误时间。”他对晓露说。晓露对解放笑笑,说:“我们也才来,在等田队长。”
成钢、玉莺他们一群学生在会议室里蹦蹦跳跳,爱国和淑娴在墙角那儿讨论剧情。晓露问解放:“看你这一脸官司的样子,拐宝找你有事啊,有事你就办事去,一会儿田队长来了,我给你请个假就行了。”
解放说:“没事儿,拐宝告诉我,他姐让供销社主任的傻儿子娶走了。”晓露看看解放,不由得怅然叹息:“劳燕分飞各东西,此恨绵绵无绝期。”
眼镜田青来了,大家安静下来,爱国和淑娴也停下手拉手的讨论,从墙角那边过来。眼镜田青安排了一下,大家就分头开始排练。姬顺没有来参加排练节目,不论是社员还是学生,都想到宣传队来演节目,宣传队的名额有限,姬顺不来也就不来了,眼镜田青也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