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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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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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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河情》连载

第六十三章

打洋牌也叫打啪叽,用纸叠成正方形、梯形或三角形洋牌,放在地上用自己的洋牌扇打对方的洋牌,发出“啪叽”的一声,打翻为赢,洋牌就归赢者,输的一方再放到地上一张,赢的接着扇。扇不翻,轮对方扇。如先扇者的洋牌压了后扇者的洋牌上面,就要双方先喊出的“死”或“活”来确定如何处理。先扇者喊“死”,后扇者喊“活”,“死”音在前,后扇者便不能动先扇者的洋牌,只能抽出自己的洋牌,再扇。如“活”音在前,则后扇者可以自行处理对方的洋牌,如找个小石子,将对方的洋牌垫起,便容易扇翻。打洋牌常常因输赢打架,也为输赢将胳膊累肿,手也扇得裂了口子,但无论怎样,依就照扇不误。现在想来,这是最无趣的游戏,不仅浪费那时比较宝贵的纸,且对身心百害而无一利,孩子们乐此不疲就是为了赢,赌也是因为赢的欲望,爱拼才会赢,想赢才爱拼,赌徒、野心家、杀人犯……哪个不是爱拼的家伙。游戏都是讲输赢的,一旦和财物挂钩,不论多少,就都带上了邪恶。打洋牌看似没有钱物上的输赢,但可以赢洋牌啊——就那个纸叠的东西。这洋牌啥用也没有,说啥用也没有也不对,它的唯一的用处就是打洋牌,再赢洋牌,当然,赢与输是并存的。世上的很多事都和打洋牌一样,大人们成天搞大批判,和小孩子们整日沉迷于打洋牌差不多。

为了叠洋牌,撕书撕本子是常有的事,因此常被老师告诉了家长,为了打洋牌挨打,也就成了很多孩子的家常便饭。急粥打洋牌是最厉害的,“挨揍”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不是同学挨他的揍,就是他挨他爹的揍,揍得轻重都是平常事。这一回急粥被他爹揍得不平常,趴在床上三天没来上学,来上学,一个礼拜没敢坐凳子。事情是他把他爹收藏的一叠民国时候的钞票叠了洋牌。虽然没有输出去多少,但在他手里的也都打烂了,永远都一钱不值了。问题不是那些钞票值不值钱,是他把那钱叠的洋牌输给了阎学良儿子几个,就是他爹存的民国时候的钞票叠的,那钞票上印着孙中山头像,阎学良看见这个,立刻眼雪亮了。于是急粥他爹李编筐因为存有国民党的钱,被批判好多天,说他梦想翻天。还关了黑屋子隔离审查,看是不是国民党特务。李编筐不愧“李编筐”号称,他编了个故事,说国民党兵拉走他们家的一头牛,给了一叠钱,他爹拿去城里去花,不够买一盒火柴,他爹就把这钱留下来了,为让子孙不要忘记“国民党坏,共产党好”。要不是李编筐声情并茂地讲了那个完全是他虚构的故事,他大概一定会因为梦想变天,戴个坏分子的帽子管制劳动了,谁都知道他出身地主,还在国民党的报社里当过记者,也说不定会被打成国民党特务给抓起来判刑。那时候被打成什么,不一定他就是什么,很多人被打成反革命,被打成坏分子,被打成……“打成”这个词最具时代的特点,它的特殊涵义后来人无法确切地理解。反正不管你是一块好钢,还是一块烂铁,或者是一块金子,都可能被打成你意想不到东西,因为每个革命群众手里都有铁锤,大家一起来打别人,同时也被别人打,打成的东西或者放在左边,或者放在右边,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打是过程,也是目的。最幸运的是被埋没的,或根本没有被人注意到的。可是那时候人们好像是得了一种病,非常地想出风头,想与众不同,“反潮流”成了潮流。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打成”这个几乎能代表时代潮流的词儿的涵义,它的内涵太丰富了。

我们还是说急粥吧,急粥挨了他爹一顿毒打,也没有打成什么,只打得急粥长了记性,再也不打洋牌了。急粥对成钢说:“石头,课堂上再也不能胡乱玩了,胡玩乱玩总会出事的,你好好管,谁不听话,我揍他。”

学校下午不上课,在学校搞活动,或者是去田里学农。春播完了,解放军工作组对大队民兵进行正规训练,张老师总带着学生去学军——观看民兵训练。成钢的大哥爱国当民兵排长,张老师总是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他的动作,几乎是目不转睛。成钢看到晓露也在训练,那个会唱歌的李占江副组长总在她身边,细心地指导。

阎学良当了治安委员,眼睛就更加雪亮了,瞪得像牛蛋似的,发黄的眼珠子闪着狐疑的光,眼皮上的疤瘌都被他雪亮的目光照得格外耀眼。眼雪亮补丁摞补丁衣服,除了淋过两次雨,就没沾过水,裤脚褴褛,露出一双和他的脸差不多的污黑的小腿。周身散发着一股动物尸首腐烂的味道。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再雪亮也没有阎学良的雪亮。”前些天开大会的时候,滑头张醒根主任说队里的韭菜被人偷割了,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一会儿,阎学良就瞪着他的黄眼珠子,把老场院的老婆葛玖彩揪到台上去,厉声喝道:“你说,你是不是割韭菜了?”

“我就是葛玖彩,永远都是,咋啦?”

“谁叫你割韭菜的?”

“俺爹。”

“你爹死好几年了,谁不知道,你别想蒙混过关,快把幕后的阶级敌人交待出来。”

杨勤站起来,朝他娘喊:“娘,他不是问你的名字,他是说你偷割了队里的韭菜。”老场院的老婆对阎学亮说:“你把俺拉上台来干啥,俺是叫葛玖彩,俺没割韭菜。”

“你没割韭菜,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张嘴。”

葛玖彩张嘴,门牙缝里果真有一块绿绿的,阎学良伸出老鸹爪子一样又脏又黑的手,伸着食指要往葛玖彩的门牙上抠,只听见“啪”的一声亮响,阎学良的脸上挨了响亮的一个大嘴巴子。葛玖彩愤愤地说:“老娘我祖祖辈辈都是贫农,我两口子都是劳动模范,说起革命来,你除了比我懒比我穷以外,还有哪点敢跟我比?你那恶心的爪子再乱伸,早晚让人给剁了去。”听葛玖彩这话的意思,革命的定义里也包含着懒和穷啊,葛玖彩可不是一个愚昧落后的群众,当时像葛玖彩一样理解的革命的革命群众可能还真的不算是少数。

阎学良捂着脸,声音低沉地问:“你早上吃的什么?”

“窝头就沙葱。你想吃啊?自己到戈壁上拔去。”

于是就有人起哄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再雪亮也没有阎学良的雪亮,沙葱韭菜一个样儿。”从此阎学良就成了“眼雪亮”。

眼雪亮挨了葛玖彩一耳光之后,也沮丧了半个来时辰,像死一样,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满血复活了,这有些用词不当,当时没这个词,再说了,眼雪亮瘦不拉几,黑不溜秋,黄眼珠子闪出光来,让他全身都透着屎一般的色彩,他哪里有血啊?眼雪亮肯定没有什么满血,复活倒是复活了,那是因为散会了。

眼雪亮每年多少都能领点儿补助款、救济款什么的,论说做件衣服也不算个事儿,他老婆李春花就说他:“看你这都当干部了,也把自己拾掇拾掇,别整得像个叫花子似的。”

眼雪亮正为挨了老场院老婆一耳光感到丧气,没好气地对他老婆李春花说:“你懂个屁,越是当干部了,就越不能露富。吃肥穿破才是正路,现在这风气你还没看出来吗?是越穷越革命,越懒越光荣,穷拽不如躺平。”

李春花说:“我跟你只穿破了,也没吃肥啊,咱家多久没见油星了你不知道啊?穷也不是你革命革来的,是懒出来的,你就洗个脸洗个脚,能把你累死啊。这晚上我一看你那个埋汰样,啥心情都没有了,这生了四个孩子,就一个儿子,你不嫌少啊。”

眼雪亮说:“生不出来就生不出来呗,不是有仨闺女了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的能当官,女的也能当。勤快能干没用,只促生产不抓革命是要犯错误的,像老场院似的,现在别说当官了,弄不好,还要受批判。我这不是造反才当了个小官吗?要想当大官,就得弄点儿大的事情,比如抓个特务。所以我每天都要到各家去看看,听听。昨天我去老场院家侦察情况,就听老场院在屋里喊:‘孩子他娘——孩子他娘——葛玖彩——这是上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老场院的老婆名字叫割韭菜啊,我还以为她也去割韭菜了呢。你割的韭菜,我从老场院家鸡窝里掏的鸡蛋,咱家做了韭菜鸡蛋汤,吃完了要开会,你让我张嘴,把牙花子上的韭菜都抠下来了。开会的时候我就注意老场院媳妇嘴,果然看见她牙花子上有韭菜,哪知道她那是沙葱啊。”

“你可是颜面扫地。”

“这只能证明我的警惕性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叫眼雪亮,我骄傲!”

骄傲的眼雪亮忽然起身出门去,他想起来要向军宣队反映情况,他说最近他又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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