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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钢不知道朴正东是谁，觉得像是南朝鲜的一个大官儿，心想唐牌子是说着玩的。成钢说：“天这么晚了，过一会儿就天黑了，路不好走，你明天再回嘛。”
唐牌子说：“公家让今天回，今天就得回，天还不晚，这路算不了什么，抗美援朝的时候，我在朝鲜开车，那山路，悬崖峭壁，拉的都是炮弹，漆黑的晚上开，不能开灯，摸着黑，我照样把炮弹送到前沿去。这戈壁滩的路，闭着眼睛也能开回去。走了，以后再跟你讲打仗的故事。”
唐牌子开车走了，围观的人也散了，成钢目送汽车远去。
“成钢。”一个清脆的女孩的声音，成钢回头看，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叫他的是姬顺！
“真好，你回来了，姬顺姐。”从前成钢都是叫她姬顺的，突然又见到她，感觉是在梦里，嘴也甜了，成钢转身跑过去。姬顺把成钢拉到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们是被押送回来的，胡大队长正和我爸谈话。”
“怎么回事吗？”成钢焦急地问。
“一两句也跟你说不清楚，我能先把我两个弟弟放你家去吗？他们太闹了。”姬顺的两个弟弟，大的叫金龙，小的叫金虎，金龙金虎冲着姬顺嚷嚷：“我们不闹，我们饿了。”
汽车走远了，看不见了，围观的闲人们也都散了，不闲的人都在干活儿呢，忙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万六千五百条忙的理由，闲的人也一样有闲的理由。张克礼的妈妈王玉青说：“这有啥看头，走，回家躺着去了，走吧，克礼。”张克礼的妈妈没有去捡麦穗，张克礼也没有去捡柴火，他们是真的“放假”了，张克礼走过姬顺的身边时大声问道：“天鹅回来了，是飞回来的，还是被逮回来的？”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姬顺看着张克礼问，很诚恳的样子。玉莺儿拉着姬顺的手说：“人家早都不上学了，是生产队的弼牛温，牛得很，天鹅也不放在眼里的，有织女在天上等着呢。”张克礼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来。还是他娘嘴快：“克礼，走，别跟这些不周不正，不干不净的瞎搭个，俺家克礼就是要当大作家，将来就是能当大作家，天天吃饺子，娶天仙。”大家就哄笑起来。
儿不嫌母丑是瞎扯，母不嫌儿丑才是真，越丑就越疼爱。王玉青溺爱张克礼，对长得俊的大闺女和小儿子就不怎么上心。张克礼转身去追他妈妈去了。成钢就想，他们为什么不去捡麦穗呢？
一群孩子围过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上前问长问短，金龙金虎拽拽姬顺大声说：“饿。”成钢对姬顺说：“走吧，到我家去。”姬顺说：“去跟我爸说一声。”
成钢跟着姬顺走到办公室门前，听见里面大声地说：“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是逃兵，这要是在战场上，我枪毙了你。你还知道你是哈拉库勒人，也好，好在发大水，还没顾上把你户口销掉，可是你这也没有工分啊，没工分就没口粮，饿死你也没人可怜，可你有老婆孩子，总不能让他们冻着饿着，他们现在还是哈拉库勒人，永远都是哈拉库勒人！看在你老婆孩子的份上，我就饶了你这一回，要不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再收你。”
姬顺推门进去，说：“爸，队长叔叔，我弟弟饿了，我想带他们去成钢家去吃点东西。”
胡大队长说：“行了，该说的都说了，这人还都全乎着呢就好，先去老成家吃顿饭，将就着住一宿，明天再说。东西在哪儿，先都拿到老成家去。”
姬顺他爸说：“没有东西，队长，除了身上穿的，我是一无所有了。”大胡子队长摆摆手，说：“不说了，以前的都翻篇了，明天就给你家挖地窝子，可都是看在老婆孩子的份儿上，你嘛，算了，以后再，以后也不跟你算账了，啥也别说了，别人问，就说是走亲戚去了。”
大胡子推门出来，成钢赶紧朝后闪开，姬顺一家也都出来了，跟着成钢去。墩子冲成钢说：“我先回去了。”成钢对姬顺说：“他是墩子，我朋友。”姬顺就向墩子笑，墩子朝姬顺摆摆手，转身朝他家的那边跑去了，还回了两次头。
当最后一群大雁向南飞去的时候，哈拉库勒好像是一个夜晚就突然冷了。树林也稀疏了，枝头光秃秃的，遍地金黄的叶子。林间横七竖八的，还有不少盖房伐木留下的粗树杈子，河边的鹅卵石滩上，躺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河倒木，河水清澈，透着寒气，苇湖安静了，像湖面一样，不起波澜。一群乌鸦飞过来，大柳树就像是结满了黑硕的果，乌鸦在枝头一动不动。
成钢的两个哥哥去捡柴火。大哥扛起一大捆，二哥说：“不用往回扛吧，咱们把柴火垛在这里，等下雪了，用咱家的小公牛套个爬犁来拉。”大哥说这个主意不错。
在哈拉库勒，柴火你在林子里垛好了，就是你的了，没人动的，就像你家，你把门钌铞用个棍儿插上，或用个皮条拴了，别人就不会进你家了。地窝子没有防盗门，那时候哈拉库勒人几乎是家家没有锁，成钢家就没有门锁，成钢的小柳条箱有个铜锁，就是个装饰，很漂亮，钥匙就系在锁上，他锁了，就没人开了，他弟弟成城有时候会取下小铜锁来玩，但不会开他的箱子。成城很喜欢成钢的箱子，大哥成爱国就给成城做了一只小箱，小得很，跟他的小板凳差不多大，成城在里面装些什么，也没人知道，他自己用粗铁丝做个“锁”挂着，别人就当他是锁了。
成钢带姬顺一家到家里，成归田副大队长去大队部还没回来，两个哥哥正在河边捡柴火，他们把柴火码了一大垛。
成钢妈和姬顺妈抹着眼泪说话，成钢去拿两个馍给金龙和金虎，馍是刚蒸出来的，还热着呢。新麦打下来后，队里的食堂就撤了，各家都领到新麦磨的面粉，还是成钢妈第一次在家里用新麦蒸的馍馍，又大又白。
玉莺说：“姬顺晚上去我那儿睡吧，吃过饭我来找你。”姬顺点点头，玉莺走了。
姬顺爸爸卷一支莫烟抽，满屋就烟雾缭绕起来。朴正东中等身材，略显瘦，高鼻梁，单眼皮，一副庄重和谐的面孔，话不多，习惯用微笑和点头打招呼。成钢妈说什么，他都微笑着点点头说：“谢谢。”
成钢妈抹了把眼泪说：“馍馍我刚蒸好，鱼也是现成的，我现在就熬鱼，晚饭咱们就吃鱼，你们饿了就先就着咸菜吃个馍垫巴一下。石头你去巴依哈孜那里打两瓶酒去，晚上你爸和你朴叔好好喝一顿，再买些糖回来给弟弟们吃。”
姬顺起身说：“天都快黑了，我跟石头一起去吧。”成钢妈看看姬顺妈，姬顺妈说：“去吧，这么久了，常念叨的。”
成城已经和金龙金虎在玩了，他们在门口让黑虎围着地窝子跑步。
成钢和姬顺一起去巴依哈孜门市部，他们从前的学校那里，那里从前死了一只大黄狗，现在养了一条大灰狼。
“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怎么又回来了？”姬顺问成钢。成钢说：“我很想知道，我时常想你。——那把小铜尺真好用，越用越新。”成钢并没有直接回答姬顺，但他的话让姬顺感动得流泪了。姬顺对成钢讲了离开哈拉库勒之后的事情。
